退一步真的會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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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起,中國人就被貼上了「素質低下」的標籤。在國外,旅行時亂扔垃圾,隨地吐痰,愛插隊,喂動物……成了中國人素質低下的一大罪證。當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因為生活習慣和認知上的種種差異,相處時難免會有一些摩擦,嚴重時甚至大打出手,從此斷絕來往。
三毛在出國前就做過一番自我教育,一定不能給國家抹黑。但事實卻出人意料:「有教養的人,在沒有相同教養的社會裡,反而得不著尊重。一個橫蠻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這真是黑白顛倒的怪現象。」
你有過和她相似的經歷嗎?明明沒有做錯事,卻受人欺負和羞辱。今天給大家分享三毛的一篇短文,一起來聊聊如何應對他人的欺侮。
by 煥煥
西風不識相(節選)
文 | 三毛
我年幼的時候,以為這世界上只住著一種人,那就是我天天看見的家人、同學、老師和我上學路上看到的行人。
後來我長大了,念了地理書,才知道除了我看過的一種中國人之外,還有其他不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地方。
我們稱自己叫黃帝的子孫,稱外國人以前都叫洋鬼子,現在叫國際友人。以前出國去如果不是去打仗,叫和番。現在出國去,無論去做什麼都叫鍍金或者留洋。
我們家裡見過洋鬼子的人,要先數祖父和外祖父這兩個好漢。他們不但去那群人里住過好久,還跟那些人打了很多交道,做了幾筆生意,以後才都平安地回國來,生兒育女。
我的外祖父,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他在英國時那個漂亮的女朋友。他八十多歲了,高興起來,還會吱吱地說著洋話,來嚇唬家裡的小朋友。
我長大以後,因為常常聽外祖父講話,所以也學了幾句洋鬼子說的話。學不對時,倒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現象;不巧學對了時,我的眼睛就會一閃一閃冒出鬼花,頭頂上轟一下爆出一道青光,可有鬼樣。
我因為自以為會說了幾句外國話,所以一心要離開溫暖的家,去看看外面那批黃毛碧眼青牙血嘴的鬼子們是怎麼個德行。
我吵著要出走,父母力勸無用,終日憂傷得很。
「你是要鍍金?要留洋?還是老實說,要出去玩?」
我答:「要去遊學四海,半玩半讀,如何?」
父母聽我說出如此不負責任的話來,更是傷心,知道此兒一旦飛出國門,一定丟人現眼,叫外國人笑話。
「這樣沒有用的草包,去了豈不是給人吃掉了。」他們整日就反反覆復地在講這句話,機票錢總也不爽快地發下來。
外祖父看見我去意堅定,行李也打好了,就叫父母說:「你們也不要那麼擔心,她那種硬骨頭,誰也不會愛去啃她,放她去走一趟啦!」
總司令下了命令,我就被父母不情不願地放行了。
在悶熱的機場,父親母親抹著眼淚,拉住我一再地叮嚀:「從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啰!在外待人處世,要有中國人的教養,凡事忍讓,吃虧就是便宜。萬一跟人有了爭執,一定要這麼想—退一步,海闊天空。絕對不要跟人慪氣,要有寬大的心胸……」
我靜靜地聽完了父母的吩咐,用力地點點頭,以示決心,然後我提起手提袋就邁步往飛機走去。
上了扶梯,這才想起來,父母的賬算得不對,吃虧怎麼會是便宜?退一步如果落下深淵,難道也得去海闊天空?
我急著往回跑,想去看台下問明白父母才好上路,不想後面閃出一個空中少爺,雙手捉住我往機艙里拖,同時喊著:「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快快上機去也,不可再回頭了。」
我掙扎地說:「不是不是,是弄明白一句話就走,放我下機啊!」
這人不由分說,將我牢牢綁在安全帶上。機門徐徐關上,飛機慢慢地滑過跑道。
我對著窗戶,向看台大叫:「爸爸,媽媽,再說得真切一點,才好出去做人啊!怎麼是好……」
飛機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來越小。我嘆一口氣,靠在椅子上,大勢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後只有看自己的了。
我被父親的朋友接下飛機之後,就送入了一所在西班牙叫「書院」的女生宿舍。
這個書院向來沒有中國學生,所以我看她們是洋鬼子;她們看我,也是一種鬼子,群鬼對陣,倒也十分新鮮。
我分配到的房間是四個人一間的大卧室,我有生以來沒有跟這麼多人同住的經驗。
在家時,因為我是危險瘋狂的人物,所以父親總是將我放在傳染病隔離病房,免得帶壞了姐姐和弟弟們。
這一次,看見我的鋪位上還有人睡,實在不情願。但是我記著父母臨別的吩咐,又為著快快學會語文的緣故,就很高興地開始交朋友。第一次跟鬼子打交道,我顯得謙卑、有禮、溫和而甜蜜。第一兩個月的家信,我細細地報告給父母聽異國的情形。
我寫著:「我慢慢地會說話了,也上學去了。這裡的洋鬼子都是和氣的,沒有住著厲鬼。我沒有忘記大人的吩咐,處處退讓,她們也沒有欺負我,我人胖了……」
起初的兩個月,整個宿舍的同學都對我好極了。她們又愛講話,下了課回來,總有人教我說話,上課去了,當然跟不上,也有男同學自動來借筆記給我抄。
這樣半年下來,我的原形沒有畢露,我的壞脾氣一次也沒有發過。我總不忘記,我是中國人,我要跟每一個人相處得好,才不辜負做黃帝子孫的美名啊!
四個人住的房間,每天清晨起床了就要馬上鋪好床,打開窗戶,掃地,換花瓶里的水,擦桌子,整理亂丟著的衣服。等九點鐘院長上樓來看時,這個房間一定得明窗淨几才能通過檢查,這內務的整理,是四個人一起做的。
最初的一個月,我的同房們對我太好,除了鋪床之外,什麼都不許我做,我們總是搶著做事情。
三個月以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開始不定期地鋪自己的床,又鋪別人的床,起初我默默地鋪兩個床,以後是三個,接著是四個。
最初同住時,大家搶著掃地,不許我動掃把。三個月以後,我靜靜地擦著桌子,掛著別人丟下來的衣服,洗髒了的地,清理隔日丟在地上的廢紙。而我的同房們,跑出跑進,丟給我燦爛的一笑,我在做什麼,她們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鋪她們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飯桌上對這幾個同房說:「你們自己的床我不再鋪了,打掃每人輪流一天。」
她們笑眯眯地滿口答應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鋪了,內務仍然不弄。
我內心十分氣不過,但是看見一個房間那麼亂,我有空了總不聲不響地收拾了。我總不忘記父母叮囑的話,凡事要忍讓。
半年下來,我已成為宿舍最受歡迎的人物。我以為自己正在大做國民外交,內心沾沾自喜,越發要自己人緣好,誰托的事也答應。
我有許多美麗的衣服,搬進宿舍時的確轟動過一大陣子,我的院長還特別分配了我一個大衣櫃掛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個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這三十六個女孩子混熟了以後,我的衣櫃就成了時裝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學來借衣服,我沉著氣給她們亂挑,一句抗議的話也不說。
開始,這個時裝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還,還算守規矩。漸漸地,她們看我這鬼子那麼好說話,就自己動手拿了。每天吃飯時,可以有五六個女孩子同時穿著我的衣服談笑自若,大家都親愛地叫著我寶貝、太陽、美人等等奇怪的稱呼。說起三毛來,總是讚不絕口,沒有一個人說我的壞話。但是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落起來。
我因為當時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課了總在宿舍里念書,看上去不像其他女同學那麼的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電話就會由不同的人打回來。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飯,你醒著別睡,替我開門。
——三毛,我的寶貝,快下樓替我去燙一下那條紅褲子,我回來換了馬上又要出去,拜託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馬上趕回來。
放下這種支使人的電話,洗頭的同學又在大叫——親愛的,快來替我卷頭髮,你的指甲油隨手帶過來。
剛上樓,同住的寶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長罵人了,你怎麼沒掃地。
這樣的日子,我忍著過下來。每一個女同學,都當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選學生代表,大家都選上我,所謂宿舍代表,就是事務股長,什麼雜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地思想,為什麼我要凡事退讓?因為我們是中國人。為什麼我要助人?因為那是美德。為什麼我不抗議?因為我有修養。為什麼我偏偏要做那麼多事?因為我能幹。為什麼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是在家裡。
我的父母用中國的禮教來教育我,我完全遵從了,實現了;而且他們說,吃虧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貨真價實成了一個便宜的人了。
對待一個完全不同於中國的社會,我父母所教導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確是人人的寶貝,也是人人眼裡的傻瓜。
我,自認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我完全喪失了自信。一個完美的中國人,在一群欺善怕惡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時年紀小,不知如何改變,只一味地退讓著。
有那麼一個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瞭望彌撒的甜酒,統統擠到我的床上來橫七八豎地坐著、躺著、吊著,每個人傳著酒喝。這種違規的事情,做來自是有趣極了。開始鬧得還不大聲,後來借酒裝瘋,一個個都笑成了瘋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個真英雄林沖,也要被她們逼上梁山了。
我,雖然也喝了傳過來的酒,但我不喜歡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說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別人房裡鬧——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會我,我忍無可忍,站起來把窗子嘩的一下拉開來,而那時候她們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鬧的聲音在深夜裡好似雷鳴一樣。
「三毛,關窗,你要凍死我們嗎?」不知哪一個又在大吼。
我正待發作,樓梯上一陣響聲,再一回頭,院長鐵青著臉站在門邊,她本來不是一個十分可親的婦人,這時候,中年的臉,冷得好似冰一樣。
「瘋了,你們瘋了,說,是誰起的頭?」她大吼一聲,吵鬧的聲音一下子完全靜了下來,每一個女孩子都低下了頭。
我站著靠著窗,坦然地看著這場好戲,卻忘了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鬧。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國學生的份上,從來不說你,你替我滾出去,我早聽說是你在賣避孕藥——你這個敗類!」
我聽見她居然針對著我破口大罵,驚氣得要昏了過去,我馬上叫起來:「我?是我?賣葯的是貝蒂,你弄弄清楚!」
「你還要賴,給我閉嘴!」院長又大吼起來。
我在這個宿舍里,一向做著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氣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長這麼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憤怒一下子像火山似的爆發出來。我尖叫著沙啞地哭了出來,那時我沒有處世的經驗,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衝出房間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掃把,拉住了掃把又沖回房間,對著那一群同學,舉起掃把來開始如雨點似的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拼了必死的決心在發泄我平日忍在心裡的怒火。
同學們沒料到我會突然打她們,嚇得也尖叫起來。我不停地亂打,背後給人抱住,我轉身給那個人一個大耳光,又用力踢一個向我正面衝過來女孩子的胸部。一時里我們這間神哭鬼號,別間的女孩子們都跳起床來看,有人叫著——打電話喊警察,快,打電話——
我的掃把給人硬搶下來了,我看見桌上的寬口大花瓶,我舉起它來,對著院長連花帶水潑過去,她沒料到我那麼敏捷,退都來不及退就給潑了一身。
我終於被一群人牢牢地捉住了,我開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罵——婊子!婊子!
院長的臉氣得扭曲了,她鎮靜地大吼——統統回去睡覺,不許再打!三毛,你明天當眾道歉,再去向神父懺悔——
「我?」我又尖叫起來,衝過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書又要丟出去,院長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們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親愛的。那個晚上,她們每一個都窘氣嚇得不敢作聲,靜靜地溜掉了。
留下三個同房,收拾著戰場。我去浴室洗了洗臉,氣還是沒有發完,一個人在頂樓的小書房裡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後,我不肯道歉,也不肯懺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況我無悔可懺。
宿舍的空氣僵了好久,大家客氣地禮待我,我冷冰冰地對待這群賤人。
借去的衣服,都還來了。
「三毛,還你衣服,謝謝你!」
「洗了再還,現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鋪床,我把什麼髒東西都丟在地上,門一摔就去上課,回來我的床被鋪得四平八穩。
以前聽唱片,我總是順著別人的意思,從來不搶唱機。那次之後,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國京戲唱片來,給它放得個鑼鼓喧天。
以前電話鈴響了,我總是放下書本跑去接,現在我就坐在電話旁邊,它響一千兩百下,我眉毛都不動一下。
這個宿舍,我盡的義務太多,現在豁出去,給它來個孫悟空大鬧天宮。大不了,我滾,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沒有滾,我沒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著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丟掉,這些鬼子倒反過來拍我馬屁了。
早飯我下樓晏了,會有女同學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給我。
洗頭還沒擦乾,就會有人問:「我來替你卷頭髮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衝出去淋雨,會有人叫:「三毛,親愛的,快到我傘下來,不要受涼了。」
我跟院長僵持了快一個月。有一天深夜,我還在圖書室看書,她悄悄地上來了,對我說:「三毛,等你書看好了,可以來我房間里一下嗎?」
我合起書下樓了。
院長的美麗小客廳,一向是禁地,但是那個晚上,她不但為我開放,桌上還放了點心和一瓶酒,兩個杯子。
我坐下來,她替我倒了酒。
「三毛,你的行為,本來是應該開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麼嚴重,今天跟你細談,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賣避孕藥的不是我。」
「打人的總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以解釋,犯不著那麼大發脾氣。」
我注視著她,拿起酒來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點點頭。
她上來很和藹地親吻我的面頰,又塞給我很多塊糖,才叫我去睡。
這個世界上,有教養的人,在沒有相同教養的社會裡,反而得不著尊重。一個橫蠻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這真是黑白顛倒的怪現象。
以後我在這個宿舍里,度過了十分愉快的時光。
國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絕不可國民跌跤。那樣除了受人欺負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沒有尊嚴的。
這是「黃帝大戰蚩尤」第一回合,勝敗分明。
——本文節選自三毛《雨季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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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英國畫家 Ewa Czarniecka/ 本期編輯:煥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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