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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大地上行走,帶著成長所賜予她的孤獨

若非三色堇發來高璨的詩集《白駒過隙——人生的縫合者》,我就將遺憾地錯過這樣讓人想歌想哭的文字,小小女孩,心思如此蒼涼,她說:「我是雨/我不知道/天讓我說什麼」(《我是雨》),其實是她想代替雨說出什麼,但竟至於無言,這從天上下到人間的雨,稟受誰的旨意,它究竟想幹什麼,它能幹什麼。雨是尋常物事,亘古至今,誰都視之為自然而然,現在,一個叫高璨的女孩,以「雨」自居,她說:「流淚之處請留下住址/傷心的人兒要認得回家」 (《我是雨》),如果她是「雨」,這「家」是在天上,還是地上,茫然中我們明白她只是「流浪的歌手」,參與了人世「不識其味」的夢,眾人都在無知無覺地活著,睡著,死著,只有「雨」這個「記錄者」記下了「自己」和所有的「故事」。

這就是高璨,我一點也不陌生的名字。10年前她才十多歲,就出版了詩集,加入了陝西省作家協會。1995年出生的她是90後詩人中最早出道的那批人之一,作為一代人的顯著符號,高璨很早就進入我的視野,但真正對她的閱讀卻需要一個契機,廣袤中國人才濟濟,每個人大抵只能看到自己的身邊。此刻我在北京通州某間居室某台電腦前屏息翻閱高璨詩集,一個早慧少女以她成熟的文字悄悄站立在我面前,提醒我她不容忽視的存在,這存在如此強大卻不是以喧囂的、張揚的、絢爛的方式衝擊你,而是絲絲滲透、緩慢卻又頑強得像藤蔓一樣纏繞你、捆綁你,使你的心陣陣發緊。

於是你有了長喘息的必要,訴說的必要。

詩集的副標題是「人生的縫合者」。高璨正當年華,青春旺盛之時,一朵花將開未開之際,尚有長長長長的人生路等待悠然前行,突然間生「白駒過隙」之慨,未免太早,也太悲涼。也許天才都是這樣,既然比別人更早感知到人世的繁華,自然也比別人更早看到人世的衰敗——這必然的衰敗。張愛玲在24歲《傳奇》再版的自序中所寫的「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被人們牢牢地記住並用來形容張愛玲的成名欲,人們卻不繼續追蹤張愛玲後面的這句話「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什麼威脅?張愛玲已經說得很清楚,「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芸芸眾生只在現世的歡樂里歡樂,無所謂必然的「過去」,而看得見「過去」的天才能做什麼,也只能用文字來縫合這短暫如白駒過隙的人生,贏得一瞬間的慰藉罷了。

且看全書第一首《黑鳥》,一個俗常的題目,寫者已是眾多,高璨不可能不知道,但她依然要寫,因為她有自己的話要說。她視黑鳥為人類,以「他」名之。她坐在車內,冷靜地觀察著黑鳥,而黑鳥,卻在冷靜地觀察著車輛。這是物與物之間的關係,多重視角間轉換。最後三句勾起了我曾聽過的故事。那是來自北京至漳州的動車乘務員,她告訴我,每到目的地,動車頭都有很多死鳥的血跡,它們是一路上被急馳的動車撞死的。高璨在詩中如是說,「人類根本不懂什麼人機關係/最真實的汽車史/在動物的墓志銘里」(《黑鳥》),我不相信高璨這麼湊巧也有一個動車服務員跟她說鳥與動車的悲劇故事,我只相信,敏感的少女看見了人類發明的機械對物的摧殘乃至生命的掠奪,她寫出了殘酷的事實,她詩中的「動物」,其實也包括「人物」。

這幾日正讀尼采,讀到這麼一段,「有些人知道如何將自己的經歷(他們微不足道的日常經歷)變成一年收穫三茬的富饒之地;而另一些人(他們的隊伍如此壯大),即便經歷過最跌宕起伏的命運洗禮,見證過最變化莫測的時代或民族風雲,卻仍然輕飄飄的像木塞一樣浮於表面」,讀到高璨詩作《八喜》,我明確高璨就是這不多的「有些人」之一。全詩35行,敘述了詩人與一隻狗交往的經歷,這隻狗應該就是題目所敘的「八喜」,是詩人10歲時從狗市帶回家的。狗對我並不親近甚至咬過我,但我依然認定,「當初我要選擇的/就是它/千真萬確」(《八喜》),事實上我讀此詩並未讀到循序漸進的狗與人之間慢慢培養起來的感情,詩人在詩中也寫道,反而是從前養過的狗、別人家的狗,才帶給我樂趣。在對此詩的反覆閱讀中我讀出的是宿命,難以說清的必須如此、非如此不可,宿命就是不講道理、看不見說不清的那種,就像賈樟柯電影名「天註定」——「我」和一條名為「八喜」的狗被宿命拴在了一起,縱使「八喜」對我不友好,我依然對它百般牽掛。我絲毫不懷疑高璨會在某一天繼續為「八喜」寫詩甚至撰文,她沉靜的敘述表情,她對自身經歷不悲不喜的呈現,猶如激流暗涌,必將掀起另一層巨浪。

高璨詩作涉獵題材極為廣泛,只需看一下本書目錄便可知曉我此言不差。無論自然,無論人文,無論哲思,無論歷史,均能在她的筆下找到回應。她在她的詩中建立起了一座內蘊豐富的博物館,這個陝西女孩得天地之鐘愛。陝西,中國文化的富礦,人的一生應該有至少4年在陝西待過,這樣才能稍稍走走教科書上的地名,高璨生於斯,長於斯,怎不令人羨慕!她的詩中看得出深厚的文化積累,因為深厚,她開始要「破」因深厚而造成的俗見。同樣寫山水,她說:「進入不了石頭/因為它們沒有門」(《山水禪》), 僅一句,就消解了傳說中神仙喊開石頭門來去自如的形象。在這首題為《山水禪》的詩中,她繼續寫道,「喚不回雪人/因為它們沒耳朵」 (《山水禪》),此句是對諾獎得主辛波斯卡「呼喚雪人」的反動,山水在詩中被一一化解,於是我們得到了題目中的「禪」。

作為一個青春少女,高璨的詩也會有愛情的吟唱,但這樣的歡樂在她的詩中並不是主旋律,高璨總體是悲涼的,因早慧而帶來的悲涼。如前所述,她比同齡人先期看到了他們尚未看到的東西,她的絕望也因此比同齡人先期到達。我喜歡早慧的高璨告訴我們她看到的世界,也喜歡停下腳步和同齡人一起沉陷愛情的高璨。當我讀到高璨的《去遠方》,我鬆了一口氣,一個眼裡有遠方心裡有愛情的女孩,她終將被遠方和愛情激蕩,她的歡樂將像火焰一樣照亮她多思多慮的面龐——「遠處的我和近處的我/山上的我和水裡的我/傘下的我和雲上的我/在遠方 在遠方」 (《去遠方》)。

高璨擅用否定句式,「沒有」一詞是她詩歌的關鍵詞之一。這是一個詩人內心對世相的不信任造成的,還是過於強大的虛無感導致她的幻滅意識?此問題留待今後有機會見到她時面談。且讀她的《沒有人》一詩,全詩出現7個「沒有」再加上其他否定詞諸如「無」「不」,使全詩呈現出一種神秘性。抒情主人公:她;地點:園子;環境:暴風雨中。暴風雨中「她」在園中哭泣,因為「他」沒有來。情節就是這樣,但情節就是這樣嗎?詩人獨特的敘述反反覆復中讓一些情緒變得撲朔迷離,我想到了《聊齋志異》中雨夜少女出沒的畫面,它不恐怖,它凄美,令人掛懷。一連串的否定詞讓我們預知了「她」的等待必將遙遙無期,「她」的哭泣只能引來雨聲。

是的,高璨有一部分詩就像少女的心事,變化莫名,你約略把觸得到但要逐句剖析卻又彷彿走入迷宮般不明所以。中國傳統詩學有「無理而妙」(賀裳)一說,依我個人的寫作經驗,當詩情洶湧時詩句傾瀉而出,詩句與詩句如潮水衝撞、擠壓,貌似不合邏輯卻能共處一條河道,多少詩人一生都想要這樣的狀態而不得。在《味道 風餐露宿的旅人》一詩中我們可以領略到高璨「無理而妙」的寫作。此詩每一節都有一個主題,有現實,有想像,有象徵,有哲思,當全詩在最後導向這樣兩句時,「白駒過隙/我這一生的縫合者」(《味道 風餐露宿的旅人》),此前種種紛亂、種種意象、種種情景,此刻都在這一句類似讖語的結論中聚攏而來,構成個體生命的了悟與感嘆。

閱讀高璨,自會閱讀到洛夫、謝冕、陳忠實、于堅、周國平等名家大腕對高璨的評述。每一個人的評述都只針對高璨成長曆程中的某一段,當她10歲時,當她12歲時,當她15歲時,她的詩風在不斷轉變。現在我遇到的是21歲的高璨,我當然知道收入本書的高璨詩作當寫於21歲之前,我想說的是,我遇到的書寫《白駒過隙——人生的縫合者》詩集的高璨已經不是「純真與靈氣」彷彿「飛翔的小精靈」(洛夫)的高璨。她在大地上行走,帶著成長所賜予她的孤獨,徘徊於何去何從間的痕迹,這痕迹甚至已帶出了前生今世。

2016年10月30日

安琪於北京不厭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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