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一個缺愛的農民詩人

前幾日，朦朧派詩歌開創者著名詩人食指先生批評近年來走紅的詩人余秀華，指出余詩缺少家國情懷、沒有對人類命運的思考。

我認為，詩歌天生就是注重表達個人體驗的文體，詩人憑自己的閱歷、想像力和氣質，寫他自己的體驗就好，無需都往宏大的命題上靠。一席盛宴，有葷也有素，一片森林，有喬木也有灌木。詩歌界也該如此，這才有真正的百花齊放。一段對人類命運的哲思，一起影響深遠的政治事件，一個農夫勞作的場景，一個轉瞬即逝的內心念頭，都可以成詩，甚至可以成為好詩。即便是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國家災禍不已、社會動蕩不安、亟待救國救民責任擔當的時代，不還是出現了以徐志摩為代表的新月詩派，筆下幾乎全是個人小我生活，尤其是徐的《再別康橋》，流傳久遠，至今被奉為經典。

沒有「為什麼我的眼裡含著淚水，因為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這種大情懷，那余秀華的詩歌到底寫了些什麼呢？這讓我回想起讀過的余秀華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它由新星出版社在2016年5月出版，全書共分為五輯，沒有序言，收詩近一百六十首，書末有代後記一篇。

我承認，我確是因為余秀華的成名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才關注這位女詩人的。畢竟，「睡你」兩個字用得夠大膽。崇高被消解，世界走向庸俗化，我們這個時代的表達如果不用熱詞爆詞，是很難進入公眾視野的。按此推理，被「睡你」抓住眼球，也算是這個特殊時代之下的人之常情。但直到讀完整個詩集，也沒有見到這一首。當然，我也並沒有因此而失望。相反，我從詩集的文本里讀出了余詩的兩個顯著特點：一是缺愛，二是作為一個農民小人物對生活的敏感。

對於作者缺愛的這一點，全書的很多篇目隨處可見。

在《我的身體里有暮色升起》中，作者有對缺愛的直接表達：

「愛是我心靈的唯一殘疾。」我對她說/這時候宇宙次序又一次混亂/我一邊理一邊哭

在《給你》中，作者有對被辜負的控訴：

遇見你以後，你不停地愛別人，一個接一個/我沒有資格吃醋，只能一次次逃亡/所以一直活著，是為等你年暮/等人群散盡，等你靈魂的火焰變為灰燼

我愛你。我想抱著你/抱你在人世里被銷蝕的肉體/我原諒你為了她們一次次傷害我/因為我愛你/我也有過慾望的盛年，有過身心俱裂的許多夜晚/但是我從未放逐過自己/我要我的身體和心一樣乾淨/儘管這樣並不是為了見到你。

在《我羞於提及，又忍不住》中，作者因缺愛而發出哀怨：

像一種犯罪/這塵世上的許多人被我愛過……

唉，這人世里小小的女子/自被你牽手後/身體里又一次升起明月/但是這月光照不到我/卻讓我疼

我在醫院，在自己的地獄/把你雪一樣的名字/含成血紅/這一次生死輪迴/我找不到懸崖，跳下去

人世遼闊/我怎麼找不到你/你在我心裡/我怎麼找不到你/我用了半輩子/我怎麼找不到你

在《天亮了》中，作者表現出了缺愛的絕望：

昨夜太黑，我行竊，偷盜/挨家挨戶尋找愛我的人/——沒有一個人在家，他們在愛上別人之前/不會愛上我

余秀華的詩歌有許多是寫愛情的，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又表現了「缺愛」主題的。從這本集子里，我們能感受到她因愛缺而產生的渴望、躁動、掙扎、無奈甚至是絕望，她的體驗深刻而又豐富。我甚至考慮過以「一個從缺愛的深淵裡爬出來的女人」為題寫作詩評。

對於「一個農民小人物對生活的敏感」這一方面，詩中也是處處可見。

在《點種》中，作者由農耕勞作引發對自己命運的質疑：

父親用鋤頭摳出一個窩，我丟下兩顆花生/窩兒不深/我很想把自己丟進去/我想知道如今的我會不會被風一撩/也去發芽

一顆花生不經意碎在手心了/我被一句哭喊驚得亂了步伐/就在紅紗帳里枯坐了一個冬天/愛情敲了一下門/你一個驚喜/就粉身碎骨

它跳了一下，落在窩外了/紅的如一句沒有說完的諾言/天那麼藍/老天，你在種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漫不經心

在《愛》中，有作者對農村平靜生活的美好嚮往：

陽光好的院子里，麻雀撲騰細微而金黃的響聲/枯萎的月季花葉子也是好的

時光有序。而生活總是把好的一面給人看/另外的一面，是要愛的

我會遇見最好的山水，最好的人/他們所在的地方都是我的祖國/是我能夠聽見星座之間對話的廟堂

在《美好的生活是坐下來，把字打上去》，有其對寫作生活的熱愛：

不需要回頭，也知道院子里的陽光/而且有鳥鳴，斷斷續續，如一些水滴奔跑在陽光里/由此可以知道，天空在怎樣地藍/流雲在怎樣地白

如果遇上季節，院子里堆著玉米/或者晾曬著熟透的穀子/生活的豐盈推擠著我……

而總有一個時候，我洗凈雙手/在這電腦面前坐下來，把字打上去/它們也許並不會說出什麼/如同心裡裝不下的富足/爭搶著跳上去

余秀華，1976年生於湖北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是典型的當代農民。然而，她並沒有陷入終日勞作的生活泥潭，也沒有落入一地雞毛的生活瑣碎，她的詩歌源自她對生活的思索，表現出極為真實的一面，具有生命力。我想，這也是余秀華在2016年摘得中國第三屆「農民文學獎」特別獎的重要原因。

當然，在《我們愛過又忘記》的文本中，我也發現了余詩有一些不盡人意之處。比如有的用詞頻繁地重複，這也許反映出詩人辭彙量的局限，進而反映出詩人閱歷的有限。與此相關的，還有詩歌所表現出來的想像張力不夠，語言和意象雙雙偏向平實。

儘管如此，我們也不應責備求全，唯有期待既有熱情又敏感豐富的余秀華，為我們帶來更多令人感動的作品。

註：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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