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譽為民國第一奇女子,終身未嫁,卻活出了自由之氣象
作者:趙慧文
來源:半城(ID:banchengdushu)
1
1895年的秋天,退休的山西學政呂鳳岐在安徽六安的新居落成,恰逢他五十九歲的生日,按照「過九不過十」的老例兒,當地的官紳朋友們都來湊趣做壽,順賀喬遷之喜。
把酒言歡的宴會氛圍太好了,呂鳳岐一時盡興,偏偏觸發了腦血管舊疾。他沒能捱過那個冬天。
呂鳳岐身後留下了可觀的遺產,和一個寡母、四個女兒。呂家叔伯們欺負這一房沒有兒子,於是非常「熱情」地安排子侄挨個兒過繼。這一過程包括禁閉母女五人,自行在祠堂認親入嗣,隨意瓜分財產,然後一走了之。
2
這一年,呂家的三小姐呂碧城12歲,儘管父親的猝然離世幾乎讓天都塌了,母親嚴氏心裡還存了最後一點指望。
三小姐10歲時與同鄉汪家定了婚,但旋即,汪家退婚的消息傳來。救贖落難小姐這出好戲,他們不演。
「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
幾乎同一時期,與安徽毗鄰的浙江,一位年長碧城兩歲的周氏公子哥,也正經歷著家難窘境。多年以後,他以「魯迅」的筆名寫下了上面那句屢屢被研究者深思的話。
1895年前後的中國大地上,甲午慘敗的陰雲籠罩著搖搖欲墜的王朝,無數家道敗落的故事也隨之上演。一種力量的衰亡醞釀著另一種力量的伺機迸發,從溫柔鄉里摔出來的少爺小姐們,大多數被時代碾過去,卻也有人走向時代的中心。
呂碧城當然不甘於被命運裹挾,她是那種心性里自帶豪情和狠勁的人,從她少女時期填的詞就能看出。
同樣面對春花秋月,別的閨中小姐寫相思愁緒、慵懶時日,呂碧城寫「夜雨談兵,春風說劍,衝天美人虹起。」才女閨秀們慣常的偶像是李清照、卓文君,寫詩詞又總繞不開玉環飛燕,呂碧城則言必稱聶政、花木蘭、聶隱娘。
她是與生俱來的俠骨柔腸。
如果父親不死,呂碧城大約會富貴安穩地長到15歲及笄,然後紅鸞錦繡抬進夫家,抹掉字型大小學名做個安靜的汪呂氏。但現在,她是時候搞一點大動作了。
推著她走出第一步的是母親嚴氏,一個既開明又迷信的婦人。她在灶君廟給女兒求了一簽,蓑衣跛腳的半仙說,中籤之人將來必定才華過人、學業有成。嚴氏聽後一咬牙一跺腳,帶著女兒北上,投奔在塘沽任職鹽課司大使的兄弟嚴朗軒。
塘沽緊鄰天津(今天在行政區划上已經隸屬天津了,但在清末,塘沽屬於「直隸」範圍),天津在當時是中國僅有的幾個國際商埠之一,在這些開風氣之先的地方,一部分女性率先走出閨房接受系統的教育。
呂碧城寄居舅父家的這六七年光景,沒有隻言片語提及,大概其中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之處。人們只知道她決絕地結束這段生活時的場景。
1904年春天,嚴朗軒官署里的秘書方小洲的太太要到天津去,呂碧城央求一同前往,以探訪天津的女學。
不料,臨行前卻遭遇舅父的叱罵和阻撓,多年積壓的憤怒與不甘,在一瞬間炸成衝天的煙火,呂碧城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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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時候,一個女人離家出走最最需要的是什麼呢?不是理想,不是志氣,不是召喚,而是錢。關於這一點,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演講里,專門告誡過女學生們:
「
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麼去?倘只有一條像諸君一樣的紫紅的絨繩的圍巾,那可是無論寬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還須更富有,提包里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
」
這篇題為《娜拉走後怎樣》的演講發表於1923年,很遺憾,20年前還沒有人這樣提醒呂碧城。她連行李都沒帶,隻身登上去天津的火車。
每一個傳奇故事裡都有一個「掃地僧」的角色,他們看起來平平無奇,卻在主角生命低谷時,抬著運氣反彈的蹦蹦床及時殺到。這個故事裡的掃地僧,是天津佛照樓客棧的老闆娘。這間由廣東人開在天津法租界的兩層小旅店,場面雖小,名氣卻大。
1894年6月,孫中山北上謁見直隸總督李鴻章時,就下榻在佛照樓,遺憾的是那一趟會晤最終沒有成行,空留給後人關於歷史進程的種種假想。
行走江湖的老闆娘很快打聽到:答應帶呂碧城來天津的方秘書太太,入住了《大公報》報館,碧城立即修書一封寄往報館求援,幾天後,這封信被交到她生命中的頭號伯樂——《大公報》總理英斂之手上。
英斂之
驚嘆於呂碧城的魄力,英斂之決定會一會這個20歲的女郎。在一番關於家國、民智、倡辦女學等議題的交鋒後,呂碧城揮筆寫下詞作《滿江紅?感懷》: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線遙射。問何人,女權高唱,若安達克?雪浪千尋悲業海,風潮廿紀看東亞。聽青閨、揮涕發狂言,君休訝!
幽與閉,長如夜。羈與絆,無休歇!叩帝閽不見,憤懷難瀉。遍地離魂招未得,一腔熱血無從灑。嘆蛙居井底願頻違,情空惹。
詞中提及的「若安」,今天譯為「羅蘭夫人」,她是18世紀法國大革命的核心人物,被巴黎政界成為「無冕女王」。「達克」即是人們熟知的聖女貞德,她是英法戰爭中法國軍隊的中流砥柱。
這篇巾幗豪情的詞作於1904年5月10日登上《大公報》「雜俎」欄目,次日,呂碧城入主《大公報》,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報紙女編輯。為了歡迎碧城的加入,英斂之攜妻兒陪碧城乘人力車遊覽天津,去照相館合影,還花了在當時看來是巨款的四塊銀元為她購置脂粉香水。
《大公報》
這一趟出遊在英斂之的日記里頗值得玩味,他先是把呂碧城的姿色才華誇得天上有人間無,又自我警醒不要有狂蜂浪蝶、心猿意馬的主意。這段抑而不發的情愫,在十多年後以雙方決裂而收場。已是後話。
4
英斂之和他的《大公報》為呂碧城躋身津門文壇鋪平了道路,嚴復、傅增湘、樊增祥等等前輩對她讚賞有加,甚至冠以「近三百年來最後一位女詞人」的名號。
袁世凱的兒子袁克文,李鴻章的侄子李經羲之類的名流公子,更是爭相與之結交、唱和。
二十齣頭的年紀,呂碧城已是備受推崇的文壇紅人。她的才華當然毋庸置疑,可那些名流相公們一哄而上的動機,很難說清是當真愛才慕才,還是用捧「女角兒」的心態來捧「才女」。
當一個女人破天荒地踏進一個滿是男人的領域,只要她能在其中做到水平尚可,再附加一些青春美貌,就會成為不世出的天仙才女。
在天津站穩了腳跟的呂碧城,沒有忘記自己前來求學的初衷,在英斂之和嚴復的引薦下,她結識了直隸學務處總辦嚴修。當時的嚴修正與張伯苓嘔心瀝血地籌辦「南開中學堂」。
由此起步,直到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前,他們建成了以「南開」為名,涵蓋大中小學的完整教育系統。南開系列學校在此後一百多年的風雨飄搖里,源源不斷地為每一個時代輸送著人才。
20世紀初期,中國的女子教育仍被圈在「國學」和「私塾」的框架內,放眼整個天津城,呂碧城所能接受的教育已經到了頂頭。
「
若沒有學校能教我,我便自己起一所學校!
」
當時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正與嚴修、傅增湘等人在天津大興教育革新,新式女子學堂正也在計劃之內。在嚴修的保舉之下,呂碧城加入了「北洋女子公學」的籌備隊伍。
1906年,更名為「北洋女子師範學堂」的公立學校,正式委任呂碧城為學堂監督,職能相當於校長。
呂碧城在北洋女子公學留影
那一年呂碧城23歲,本意是來求學的她,成了別人的老師和校長。
基於自己從小受教育的經歷,呂碧城創造性的提出了「母教」。現在人們已經默認,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母親會更有可能培養出優秀的孩子,但這個觀念在當時是聞所未聞的。
當然「女子公學」的目標遠不止訓練賢妻良母,它要讓女性擺脫弱者的自我定位。天下興亡,匹夫與匹婦一樣承擔;掙錢謀生,男人女人都可以捲入金錢市場。
此外,呂碧城可能是中國最早的女性健身網紅了,從來沒有人給閨秀們開過體育課,她是第一個。
5
1912年,封建王朝正式作古,袁世凱當了大總統,因為前期的合作愉快,呂碧城給袁家當了秘書。
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工作關係,她與袁二公子袁克文越走越近,兩人還保持著傳統才子佳人的詩歌唱和習慣,茶餘飯後嚼八卦的人們只當二人好事將近。
袁克文
1915年,袁世凱一步一步往「稱帝」的慾望靠近,呂碧城很快辭官移居上海,袁呂的緋聞由此告終。
事實上,擁著一房原配五房姨太太還有無數紅顏知己的袁公子,又如何入得了呂碧城的眼呢。
在上海的兩三年里,呂碧城縱橫於十里洋場積攢了可觀的財富,這些錢財支持著她此後十多年周遊歐美列國之旅,直到30年代定居香港,皈依佛門。
1943年,呂碧城病逝於香港,遺命不留屍骨,火化成灰後將骨灰和面為丸,投於南中國海。
60年的生命里,呂碧城始終未婚。她身上集齊了所謂的「不好嫁」特質:
不是持家溫馴的人兒,是奢華張揚的上海灘「富婆」;不奉承不溫柔,眼光就是孤高凌人。
用張愛玲的話說,「中國人不太贊成太觸目的女人」。
呂碧城偏偏就是要在萬馬齊喑的清末,用高調綵衣大觸世目。她穿綉有大幅孔雀翎的薄紗舞衫,頭上插孔雀翠羽,怎麼張揚華貴怎麼來。
到了上海轉型經商,呂碧城在最繁華的南京路上購置了豪宅,前後院範圍廣到要雇兩個印度警察晝夜巡邏,更時不時在家裡舉辦交誼舞party,宴請摩登名流。
奢華的生活和妝扮給她帶來諸多非議。1908年,《大公報》曾刊文勸誡女教師們不要打扮得妖艷招搖,呂碧城當即撰文反擊,認為女教師有化妝打扮的權利,這也是爭取女權的一部分。
這是呂碧城與英斂之最矚目的一次爭端,這位激進的女權鬥士,自此正式與傳統士大夫思路的《大公報》分道揚鑣。
呂碧城手札
與亦師亦恩人的英斂之論戰尚且不留情面,呂碧城嘴上不饒人的暴脾氣可以想見。曾與張愛玲就「一千元稿費」事件打過筆仗的《萬象》創始人平襟亞,早在1925年就領教過呂碧城的火氣。
當時呂碧城的愛犬被一個外國司機撞了,她請了律師去交涉,一定要肇事的外國人將狗送到獸醫處,直到痊癒才能結案。平襟亞把這件事戲謔地寫成《李紅郊與犬》刊登在報紙上。
同樣是回應非議和嘲諷,林徽因是一壇醋送到了冰心家裡,回應「太太的客廳」。而呂碧城,她直接走了法律程序告平襟亞侮辱人格。
平襟亞嚇得更名改姓躲到蘇州不見蹤影,呂碧城立刻登報懸賞,誰抓到他,就以慈禧太后親筆手繪的畫相送。
/ 結語 /
呂碧城並非執拗的「獨身主義」,卻婉拒了一個又一個追求者。
她談起自己的感情時曾說,平生遇見稱心的男人不多,梁啟超早有家室;汪精衛太年輕;汪榮寶人不錯,也已結婚;張謇試圖撮合的諸宗元,才華很好,但已經鬚眉斑白了,也不般配。
「
我之目的,不在資產及門第,而在於文學上之地位,因此難得相當的伴侶。東不成,西不合,有失機緣。幸而手邊略有積蓄,不愁衣食。
」
女人為什麼要有錢,一百年前的呂碧城已經看得清楚。若你遇到真心喜歡的人,不至於為了經濟窘迫而忍痛分手。若你遇不到,也不必為了綁定長期飯票而進入一段怨氣的婚姻。
擁有事業和錢財,不必然能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至少可以選擇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這就是自由了罷。
本文來源於公眾號「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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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非馬
※當天真變成一種自覺時,可能已經異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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