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視線里的葉子
視 線 里 的 葉 子
這個夏末的清晨，陽光在霧色里呈現出溫柔的藍色。一夜的風雨之後，玻璃窗上的塵埃似乎被清理得很乾凈，又重新沾滿了雜物。我小心地拉開窗帘，其中有一片被青蟲咬過的新鮮樹葉緊緊地黏住玻璃，這得以讓我窺探在這之前夜幕里的不平靜。
此時，能隱約聽見街面汽車各自穿行時馬達與輪胎摩擦水泥地面而不規則的聲音。這樣之下，駕駛員們能果斷地捏壓汽笛按鈕，這種理所當然似乎應和了略感涼意的忙碌早晨。他們打了打哈欠，一支手緊握著方向盤或裝置有愉悅心情的新聞閱讀器，另一隻手還把寬鬆的衣服拽起來壓在柔軟的腹部。或許有人會不經意間碰見斜著頭就能看見正在熄滅的路燈，燈具的造型與顏色當然也無可挑剔，在晨光漸漸明亮起來時，人們便自然接受了這些事實，然後紛紛走向自己的領地——皇后區，或人民里路。
我隔著玻璃去撫摸那片闖進我視線的葉子，對面的屋檐還不時滴著水，眼看著陽光漸漸明朗，等到那些可能作為連接物的水氣蒸發後，稍有一絲微風，葉子又會飄向遠方。這種無法顧及彼此的感覺真好，至少能想像著它終究會化為沃土，只等著春風的眷顧。而有的事兒則需要用力所能及的的準備去面對，就像昨夜，我無法入眠。
重新回到半小時以前還在負重的藤椅上，無所適從地用手托著下巴看著眼前的一切。兒子還在熟睡，我努力把空調開到最適宜的溫度，但還是作著無明狀的擔心。在他醒來的時候，我該怎麼說，今天又能做些什麼呢？昨天曉雯帶著兒子來的時候，我一片木然。要知道，當意外超乎想像時，當事人會傾其所有對世界的認識來應對即將發生的心理反應，哪怕是把脆弱藏起來，最終還得以是肢體與語言的表達。
我遇到過很多類似的場景，不過是面對工作與人之間情誼的抉擇，而在生存面前，也是自以為有一顆熱忱的無可挑剔的心，倘若彼此都能全身而退還可以得到一碗粥便沒有拼到身疲力竭的地步了。就像前一段時間，公司的一位勵志主管問我到底愛不愛這份工作，我笑著回答說：不愛。看著他冷笑的表情，我卻嚴肅地問他是否愛自己的國家。很顯然，一個長期靠意識關係協調來吃飯的人，站在領導和下屬關係的位置上回答這個問題是很尷尬的。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和我成為摯交，離開這家再到另外一家算是稍有把握的。
而此刻，情形完全不同，自恃問心無愧的我卻完全慌了神，就在小傢伙本來就沉默又慢慢展開了試探的笑顏叫我爸爸時候。要知道，我首先意識的卻是埋怨這位為這麼多年來唯一還保持聯繫的大學同學為什麼會以這樣的方式讓我啞然無語。
的確，倘若這是一個明顯的結果，任何人都能倒推那些豐富的生活細節，而我認為的自然隱秘的權利也就煙消雲散了。也因為如此，我腦子裡開始閃現出各種場景，而且是在曉雯的眼皮底下發生的。我分不清這是無奈、喜悅，還是脆弱的驚恐，在複雜的人性上，各種美與丑、時空的桎梏和邏輯轉換開始活躍於我的心理過程。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就像牧場里的一頭羊，所有的選擇不過是加附在人們牢牢掌握的意義上。有時，佝僂的飼養老人會滿面慈祥地抱來一大捆青草，羊群甚至要慢慢喜歡上這些老傢伙。於是，羊會慢慢靠近人類，在自己還能用嘴裡強健的牙齒磨損食物那段日子。想想周圍冰冷尖銳的鐵絲網，似乎沒了任何希望，即使能在無數次的觀察和實踐中學到逃脫的本領，但你始終無法想想外邊世界可愛與可憎的程度。人們之前對你所有的好大抵都不過是在履行他們所謂的虔誠，只要等到羊們的肌肉足夠通過人類邏輯程序的測算，就離成為現代傢具櫥櫃里的製品不遠了。有的人甚至在吃羊肉之前作誠實的禱告，並感謝它們主動獻身，等到吃飽後便有了精神去組織身邊的人去屠殺另外的群體，似乎簡單的血肉較量已不能滿足來自生命里勃發的好奇。他們會把類似於羊的物種關在柵欄里以示珍重，除了同為人類的變數，其它光與熱的跳躍已無太多情趣。那些飄灑在大地的血與肉啊，似乎只有青草沒有呻吟，沒有哭泣，也沒有歡喜，於是我們咀嚼著青草，嘴角流著有腥味的綠色液體。或許，我們可以同時享受那些可愛與可憎的將來，但卻沒有寧肯同伴踩著自己的身軀越過柵欄的勇氣。
因此，不管明天會怎樣，也不管對方有著怎樣的變化，日子終將繼續。我們所犧牲的，不就沉浸在你我身邊的陽光里嗎？我也應該相信，一個平庸的人，始終在等待那閃耀的一瞬間，不論遙遠的兄弟，或者奔跑的野牛群。但我又害怕，害怕那延伸不停的關係和那一雙雙柔軟的手，包括令人心醉的愛情。甚至在我腦海里，愛這個詞已變得模糊。它那溫暖與促使磅礴力量的偉大，常常讓我們的聰明和穿上各式衣物時的尊嚴顯得蒼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從活蹦亂跳、直撲人懷的孩子變成一個隨時可以捧起一塊大石頭守護腳下那一堆糧食的男人。如果我的微笑與溫柔都圍繞著這些，那給予街頭無助的人們一些稀粥是否該以維持自己足以加入戰鬥的體魄為前提呢？我疑惑地望著遠方，樓群被擦得光亮的玻璃上印著各式人類的代表，引導我們進入相應的目的地，一路上闖過其他代表所不能代表的領地，最後遍體鱗傷的得到了某種享受，因為你無法迴避那一張張無辜的臉。漸漸地，我開始冷靜了起來，憐憫周遭時的血液隱藏於萍水相逢般的表情里，或者任何身心蕩漾的想像都沒了誇張的延伸。如果這也算美與邏輯的結合，我苦笑著。
毫不掩飾地說，我現在跟街角倒賣自己能通過摩擦電流交換而達到細胞溫暖的女人無異，我們叫她們為妓女，還有那些在自以為羞恥和自以為榮耀之間轉換的人們。同時，我也相信一些人可以在意志的作用下控制自己細胞欲求的流散，而一些人則需要對細胞的安慰給予意志保障。很顯然，我屬於後者。
記得一次，一個妓女與我相互依懷的時候看著我說：你相信愛情嗎？我告訴她，所有的天長地久只是對某些特例的概括，這恰恰是各個人類團體掩飾著自己對愛的疑惑而誘導至其它節點分裂行為。愛，與任何人都能發生。倘若我們能真實認識並自由選擇自己愉悅體驗，所謂性的極致與分享就外延到所有可能產生愛慕的因子里。我們此刻最大限度的細胞壓抑與疲勞的釋放不正是單一器官與人之所向較好的結合么？除非你能把握彼此成長的煩惱，坦誠地捧出自己的疑惑，將來的坎坷也能成為恆久的溫暖源泉。她溫柔地看著我，一直不說話。自然而然，第二天早晨我一個人望著空蕩的被窩，愛人已經遠去，之前所有的溫暖與憐惜只存儲在血肉輸送的記憶里，但願能以它自己的方式關懷我的餘生。
面對眼前血緣上可能的兒子，記憶慢慢變得清晰起來，雖然我愛過一些妓女，正如給她們說的可能，以及可能的結果。一陣晚風吹來，我順了順小傢伙散亂的頭髮，並確定是在隨口的問候：你好呀，小夥子！他卻用洪亮的童聲嚴肅地告訴我：不，我是你的兒子！我抬頭看著曉雯，忍不住要笑了，而她的笑臉上早已掛滿了小邪惡，並向我索要「謝謝」。我問是不是見過暮春了，曉雯有些驚訝，手裡遞過來一封信，並告訴我說，暮春是個好姑娘。曉雯走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去做個親自鑒定，我沉默地笑著。
不能說曉雯的提醒沒有道理，只是科學的目的在於把遠方未知化為細膩的線索融入那些組成我們血肉里更為精確的元素，從容地在想像外近乎崇高的自在與能輕易感知生命依存之前穿梭也不過是立足於我們本身的自如的個體。我們既然安心讓各自細胞去相互喚醒過憂慮與歡喜，又怎麼能去繼續踐行那些斷裂的可能呢。如你喜歡孩子，就像喜歡霞光、赤石和其它任何一個自在的個體，況且眼前的小傢伙的外貌完全是她母親與我結合啊！在無比的喜悅中，我們交談了許多，他還給我講了很多我所不知道的故事呢！
兒子入睡的時候已是午夜了，我打開了暮春給我寫的信：
老蔡：以為我的離開對你而言是可能的結果，於我也算是一種釋放，似乎這並不無關係你的過去和我們的未來。事實證明，我的這顆無法停止遊盪的心連我們如小樹芽的孩子都不能給予應有的關懷。
生命的意義到底是怎樣的一幅狀景？時代的苦悶，我們努力爬上正在建造的尖塔上自感世界不過是如此死寂如只引入氧氣的石頭空間，人們只能在各自激烈喘氣的身體里交換著消息，耍著誰都不能理解的脾氣，這樣的腳步卻不能停止。
我對恢復完全沒有把握，試著從所有的記憶碎片里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包括我的父母、屋檐下的燕子、田地里的青草以及天空中灑落的雨珠。事實上，媽媽一面述求一個通過夢想來規劃的社會秩序下的道德抱負，還一面證明她是愛我的，撕心裂肺的場景足以感動眾人。於是，我在哭泣中離開了親人，離開了我的故鄉。或許，我這一輩子都會為這份濃郁厚重的親情負重，或許，我永遠回不去了。
親愛的老蔡，你知道嗎? 躺在你的懷裡，我無比踏實。只是我對未來沒有信心，要知道，被破壞了的思維是需要一步一步拾回往昔的榮耀。於此，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於你，我沒有足夠的勇氣。而我們的孩子，如你現在所能看到的，他的眼鏡、小手以及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是嶄新的。我不能完全知道自己於生命的意義，但生命已向我們展示了足夠的美好。想想自己的過去與童年，實在令人唏噓不已。
轉眼四年過去了，兒子雖然聰明，但越來越沉默，或許這些沉默恰恰是我所不能顧及的。大自然賜予了一件瑰寶，我卻愈顯得恐懼，它註定是伴隨著我對自己的恐懼。再三思考之後，我決定托曉雯把寶貝交給你，我知道你會如愛眾人一樣愛他。
如果有一天，我漸漸拾回生命的勇氣，與君相濡以沫的願望將會是多麼令人心花怒放啊！如果，孩子的母親從此杳無音訊，就請徹底忘了她。徹底。
暮春淚筆
於夏末的黃昏
看完這封信，我陷入了沉默，眼角忍不住的濕潤了，直到拉開窗帘，世界以片段的方式映入腦海。我一直在想暮春提到的勇氣與相濡以沫，再想想我們的孩子以及她那無人觸及的孤獨，覺得似乎應該做些什麼。
兒子掀開被子用稚嫩的手去撓自己的臉蛋，我小心地把被子重新蓋上，他卻蒙蒙的睜開了眼睛。我微笑著，他輕聲地叫我爸爸，然後又躺下望著窗戶。我問他是不是想媽媽了，他沒回答。我遲疑了一會兒，便開始準備離開這個房子，離開這個城市，一起去尋找我們共同的愛人。
臨走的時候，我問兒子有沒有看到窗戶玻璃上開始泛黃的葉子，兒子點點頭。他又問我葉子會不會一直黏在上面，我告訴他不會，葉子終究會乘著風飄向遠方，就像我們這一家三口。
TAG:三觀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