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稱為「國內最被低估的導演」,拍了17年的底層
采寫 / 沙丘
冬日午後,暖陽,慵懶的四川安仁古鎮,導演李楊對新劇本的某處細節仍然不滿意。他起身出門,找朋友去散步。這是李楊喜歡的創作方式。找一個陌生的環境,沒有靈感時,和朋友喝喝酒,聊聊天。
年近六十的李楊身材魁梧挺拔,一件棕色立領皮夾克之上,兩鬢有些微斑。他的朋友認為他有俠士之風,恰如他的微博名「劍客李楊」。看他的微博,你可能會認為他是「憤青」、記者,或者其他的很多職業,但絕對不會想到他是導演。
新電影《盲道》即將上映,李楊不得不提前返回北京。《盲道》是李楊「盲三部曲」的終結篇,這個系列讓他成為最受影迷期待的導演之一。前兩部電影《盲井》《盲山》在影迷的口耳相傳中,被封為「神作」,以至於《盲道》還沒上映,就被很多影迷列為年度必看電影。
《盲山》官方海報。
2003年,李楊的處女作《盲井》,直擊礦難詐騙案里的灰暗現實,獲得第5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銀熊獎」,也成功躋身第六代導演之列。和婁燁、賈樟柯等第六代導演的命運一樣,影片在國外獲得多項大獎,卻不能在國內上映,同時他也被禁止拍電影3年。
3年後,他再次推出《盲山》,聚焦拐賣婦女現象,電影入圍第60屆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該片經過修改後,以雙結局形式,從「地下」走到「地上」,獲得國內公映許可。影片在2008年5月12日前幾天上映,隨後汶川地震到來,票房慘敗。
闊別10年,《盲道》再次將鏡頭對準社會底層,關注強制兒童乞討問題。李楊和穀雨聊起新電影《盲道》的妥協時,眉宇間儘是遮不住的無奈。他承認《盲道》是妥協的結果,「有人說十年磨一劍,我這把劍不一定有多好,可能磨得豁豁牙牙,殘缺不全,但是我還是亮劍了。」稍微緩和,他臉上又突然雲開霧散,雙眸射出堅毅的神光,「妥協值得。能和觀眾見面,是我拍電影的初衷。」
「創作中的酸甜苦辣只有我自己知道」
《盲道》講述的是落魄音樂家趙亮假扮盲人乞討,與盲人女孩晶晶偶遇,後來試圖解救晶晶逃離強制乞討者之手的故事。李楊介紹,像影片中晶晶一樣的流浪乞討兒童,全國數量在100萬-150萬左右。在一些鄉村地區,買賣兒童幾近市場化,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地下黑色利益鏈。
《盲道》劇照。
影片的故事源於前調查記者傅劍鋒關於流浪兒童《犯罪後備軍》和《打撈三毛》系列報道。傅劍鋒在朋友圈回憶,李楊當年看完報道後很受震撼,專門飛到廣州和他們見面,聊流浪兒童問題。
經過一段時間的深入調查,李楊寫出了劇本《盲流》。他原本打算用《盲流》為自己的「盲系列」畫上圓滿的句號,但由於劇本未能過審,計劃不得不擱淺。
這些年,拍攝一部關於流浪兒童命運的電影已經成了李楊的「心病」。每次看到街上的乞討、流浪兒童,他都會覺得自己未能盡到責任。2014年他再次動筆,在《盲流》基礎上寫出了《盲道》。
回想這幾年,《盲道》的誕生可謂困難重重,從劇本創作到籌備拍攝,再到審查上映。因為沒錢請明星演出,他只好親自上陣;因為沒錢找美術,他就自己做美術……最終,李楊一個人承擔了投資人、編劇、導演、演員、美術、剪輯等六項職責。
影片製作過程中,其中一位投資人不看好該題材,選擇撤資。走投無路的李楊不得不四處借錢,最終抵押了房子才勉強把電影拍攝完成。
影片投資人之一的郭宇寬在微博中講述當時李楊給他借錢的情景,「宇寬,你最近手頭有錢嗎?或者認識哪個土豪能給我投資點?」郭宇寬最終拉來自己的朋友幫助李楊填上資金缺口,還了抵押房子的錢。李楊說,這部影片早期幾乎是他自己投資拍攝,後來才被旗幟傳媒等幾家出品公司買下,所以資金不夠讓這部影片留下了很多遺憾。
從拍攝處女作《盲井》開始,李楊就一直自掏腰包拍電影。當初他拿著德國打工賺的錢回國拍《盲井》,就是想證明自己可以拍電影。後來《盲山》開拍前,投資人突然退出,李楊向兩個做生意的弟弟借了不少錢,母親也拿出私房錢支持他。
《盲道》為了上映,經歷了漫長的審查。反覆審查和修改,使得不少李楊認為重要的鏡頭被剪掉。「溝通的過程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電影創作中的酸甜苦辣只有我自己知道。」
「國內最被低估的導演」
李楊從小在西安的文藝大院長大,父母都是陝西省話劇院的演員。文藝大院里的孩子有一個固定的遊戲項目——模仿大人們編排各種「大戲」,耳濡目染中,李楊很早就立志成為一個演員。
《盲道》劇照。李楊飾演的趙亮。
1978年李楊考上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現在的國家話劇院),離開西安到北京求學發展。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做演員的7年時光里,他接觸到很多外國經典電影,以及正在興起的第五代導演作品。李楊漸漸覺得,當演員限制性很大,而導演的自主性要更高一些。
此次,出演《盲道》的男主角,讓他想起很多早年當演員時的往事。對於影片中自己的表演,他表示可以達到及格的分數。「很多年沒有演戲了,很多細節的處理有些生疏和遺憾。」
1985年,26歲的李楊如願考進北京廣播大學導演系。但是兩年之後,他卻主動退學了,原因是當時的女友要去德國留學,他也想走出國門,到電影和藝術發展較好的地方學習體驗。到德國之後,一切並沒有想像的那麼輕鬆。
「那時候去德國的大多數是公派留學生,而我是自費生。」為了生存,李楊不得不利用課餘時間四處打工,餐廳跑堂、商場銷售……只要能掙錢,什麼都做。
學習上,李楊更是三次轉變專業方向,頗為不順。他最初在德國西柏林自由大學學習藝術史,之後轉入慕尼黑大學,修戲劇文學專業,最後在科隆影視傳媒藝術學院電影導演系獲得視聽傳媒學碩士學位。
李楊把這段「不安分」的求學生涯總結為不斷追求自我的過程,「學藝術史發現自己不是特別喜歡,轉向戲劇又發現自己以前做了很多年,最後還是回歸到自己最熱愛的導演上」,李楊開玩笑,現在想想,不斷的轉變應該感謝德國自由的教育制度。
為了能拍電影,2001年李楊放棄德國優越的生活條件,回國發展。之後《盲井》《盲山》相繼出現,他被影迷們稱為「國內最被低估的導演」。柏林國際電影節主席也曾評價李楊「立體地展現了中國電影,除了張藝謀、陳凱歌以外,提供了另一個側面」。
在《盲道》的上映宣傳片中,李楊說拍攝「盲系列」是想引起大家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思考。「視而不見謂之盲,不辨黑白謂之盲,把底層忽略了本身就是盲。這就是我們的社會存在,你不能給它趕到一個角落,趕到角落就看不見了嗎?」
《盲道》劇照。
「我不擔心網友的批判」
穀雨:從2001年回國籌備拍電影,到現在只拍了3部,會不會覺得產量較低?
李楊:這些年機會很多,我也拒絕了很多。喜劇、鬧劇我做不了,也不想去做;還有一些類似《盲井》《盲山》的劇本,我又不想重複,各種機會,陰差陽錯就過去了。
有時候快開機了,投資人突然撤了,沒資金了;有時候很好的一個項目,簽了合同,付了定金,劇本也寫了,最後項目被別的導演拿走了……這些事情常常發生,其實我每年都在工作,只是很多東西沒出來。對我來說,一天時間都沒浪費。
我的個性和做事的方法可能比較堅持藝術的獨立,不去向市場妥協。這個底層三部曲我一直想做完。我希望我這種堅守,能夠引起大家對社會底層的關注,對社會問題的關注。
穀雨:你說《盲道》是妥協的結果,這種妥協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李楊:為什麼要妥協呢?就是為了這部電影能與觀眾見面。這樣的妥協在國內其實是一種常態,否則影片永遠也不會與觀眾見面,那就違背了我拍電影的初衷。我希望通過影片與觀眾交流,引起他們對社會問題的思考。
一個作品要把某些鏡頭剪掉,電影就差很多,味道就不足了。你去電影院看《盲道》的時候也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可能沒有以前的震撼了。雖然不舒服,但是目標能實現,我覺得值了。
穀雨:拍攝《盲道》的心態與當年拍攝《盲井》時區別大嗎?
李楊:拍《盲井》的時候初出茅廬,剛從國外回來,也不知道審查是什麼,我自己花錢就拍了。我學了10年的電影,也拍了一些紀錄片,一直沒有機會拍故事片,就找了一個能把握的題材,投資也不是很大,做了這樣一個小片子。沒想到最後獲得了認可。
其實這些年心態改變不大,只是因為環境不一樣,時間點不一樣了,任何作品都帶著時代的印記。《盲道》走到現在,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是為了兌現10年前的諾言。現在它就像一個公益項目,我們的「EYE明天公益行動」承諾會將每張電影票捐出兩元,用於救助罹患眼部重大疾病以及存在失明危險的兒童。
穀雨:同時擔任《盲道》的編劇、導演、美術、演員和剪輯,你的壓力會不會很大?
李楊:壓力其實不大,做導演本身什麼都要會,做得好不好另外說。在沒錢的情況下,只有自己做。以電影美術為例,不好的美術,他覺得這裡不賺錢,你的要求他也達不到,他為什麼要來呢?稍微好一點的美術,你和他一談錢,完全嚇一跳。最後我自己來做美術,現實主義題材嘛,修修補補,找自己想要的景,那就可以了。
我也談了很多不錯的演員,要價都比較高。有的演員說我可以演,但是劇本要按照我的要求修改,根本不尊重創作;有一個明星更直接,他說導演我很敬佩你,但我不演這些東西了,我現在就想掙錢。你想想,我給他的錢還不夠他拍一集電視劇,一集電視劇拍兩三天,我這電影要拍一兩個月。他為什麼要拍呢?很現實的。
還好我在國家話劇院待過七八年時間,但是很長時間不演戲,生疏了,算是為了完成任務重新撿起演戲,我覺得還算及格吧。有些東西很遺憾,但是電影就是遺憾的,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就好了。
《盲道》劇照。杜函夢飾演的晶晶。
穀雨:之前兩部電影,你選擇的王寶強和黃璐都受到了行業內認可。這次的女主角是如何挑選的呢?
李楊:小姑娘杜函夢很有靈氣,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演得很不錯。女主角是在街頭混大的,年齡不大,心智卻很成熟。我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去找,蘭州、西安、成都、昆明、浙江……發現有些形象可以,但演技不行。當時小女孩十一二歲,我挑中她花了4個月左右。
穀雨:下一部作品你還會繼續堅持這種電影風格嗎?會不會像很多第六代導演一樣,也開始嘗試做一些偏商業的片?
李楊:我電影的風格還沒形成,開始我做現實主義底層的東西,很多人以為我就是那樣的風格,我還是要變的。電影本身就是商業性的,沒有商業片和藝術片之分,只是有小眾和大眾的差別,是想去迎合大眾口味,還是真正堅持表達自我思考?
我寫過《智取威虎山》《山楂樹之戀》等影片的劇本,對我來說,那樣的影片我也可以做。底層三部曲結束了,我有很多空間可以發揮,目前在寫一個關於拳擊的劇本,可能下一部影片就會拍。
穀雨:2017年《盲道》在北京放映後評分從9.1分下降到4.7分,很多評論對這部影片罵得挺狠的。你對這個事情怎麼看?
李楊:我不擔心網友的批判。豆瓣上的事情我覺得有點詭異,如果一部影片全是負面評論有兩種可能。第一,這個影片太爛了,全部是負評,這我沒話說。第二,可能有人組團在黑這樣的電影,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們那場放映有400人左右,但是豆瓣有700多條負面評論,正評沒有。
藝術作品出來就是拿給大家評論的,誰都有評論的權利,但是當時有朋友告訴我說正評上不去,讓我關注一下。如果是這樣,豆瓣也不客觀嘛。現在豆瓣和貓眼組織水軍相互廝殺,已經超齣電影評分正常的範圍。
還有你可能也知道,我以前因為明星蹭紅毯的現象,和一些粉絲起過衝突,遭到大批水軍的攻擊和謾罵。我想那些人還會回來的,他們會用網路暴力報復回來。不過對我來說沒關係。
⊙ 編輯運營/周雙玲 校對/阿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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