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 天津奶奶

每一個人生都是一部歷史

天津奶奶

早些年，城裡人大多租房住。四合院里的住家經常換。不是有人搬走，就是有人搬來。小孩兒都喜歡搬家，我也是。每逢有人搬家，我們就像個小板凳一樣絆在人前腳後。要是搬走的，就手急眼快地揀點人家丟棄的東西；要是搬來的，就好奇地瞅著新來的人家，看他們家有幾個小孩，好不好玩。

這天，院里又新搬來一家人。新搬來的這家是天津人。

新搬來的這家有個老奶奶，胖得要命，走起路來，腮邦子上的兩嘟嚕肉一顫一顫的，她又長得挺黑，看著就讓人怕。

天津奶奶確實挺厲害的。從搬進來的那天起，就老聽見她在罵人，罵媳婦，罵孫女，偶爾也罵罵孫子，罵得最多的還是媳婦。

天津奶奶家五口人，除了天津奶奶，還有兒子、媳婦、一個孫女和一個孫子。

天津奶奶的兒子三十多歲，一個挺瘦的男人，骨頭架子似的晃蕩在一身四大不挨的幹部服里。這個瘦男人不愛說話，每天低頭出低頭進，只有鼻樑上架的那付眼鏡間或閃出幾點亮光。

天津奶奶的兒媳婦長得平平常常，也是瘦乾瘦乾的，剪髮齊肩，直直地垂下來，幾乎遮住蒼白的小臉兒。她很少出屋，出來也不跟人說話，也是低頭出低頭進，好像是個啞巴。當然，她不是啞巴。

一天到晚，院里人時不時總能聽見天津奶奶粗糙豁亮的罵聲。天津奶奶說地道的天津話。直到許多年後，當天津快板在宣傳隊里一度非常流行時，那抑揚頓挫的腔調讓我一下就想起了天津奶奶。。

天津奶奶只有這一個兒子，她年紀輕輕便守了寡，風裡雨里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又供他念了書，兒子現在在一個單位當會計。

天津奶奶的兒子是極孝順的兒子。天津奶奶的媳婦是極馴服的媳婦。天津奶奶每天什麼也不幹，吃飽飯一抹嘴就出去串門子了，串夠了門子就回來罵媳婦。那媳婦一天到晚手腳不失閑還要挨罵，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院里人都說天津奶奶太過分了，但也就是說說而已。

是這家人搬來半年後，那天我放學一回家，就聽院里人小聲嘈嘈著：牛牛媽瘋啦！

牛牛媽就是那個受氣的小媳婦。

從那天起，他們家裡的叫罵換了一個聲音，不是天津奶奶的聲音，是牛牛媽的。嗓門挺亮，好像是在跟誰吵架，還啪啪地拍著大腿，拍著胸脯。原來牛牛媽的嗓子也挺亮堂呵。

院里人說什麼的都有，有說，多好的媳婦，硬是讓婆婆給逼瘋了。也有說，別是裝的吧。

我很好奇，很想看看人瘋了是什麼樣兒，可又有點害怕。終於，還是讓我給看到了。

那天我放學回來，見天津奶奶家的屋門正好開著，就大著膽子湊過去，探頭探腦地往屋裡看了一眼。我看見，那媳婦正用胳膊肘兒拄著腦袋半躺在床上給孩子餵奶，臉正著門口。我只看了一眼，撒丫子就跑，跑回家老半天，心還咚咚直跳。

母親問我怎麼了。我說看見瘋子了。母親說該！讓你再看！不用母親說，以後再不去看瘋子了，打死我也不去了。那瘋子，太嚇人了。不說別的，就說那兩隻眼睛吧，兩隻眼睛直勾勾冒著寒氣，你覺得她看著你，其實她沒看你，你覺得她沒看你，其實她正盯著你呢，你覺得她笑了，其實她沒笑，你覺得她沒笑，其實她正咧開嘴朝你笑呢，只是，連她的笑都冒著寒氣。我一下就毛骨悚然了。我相信，牛牛媽是真的瘋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媳婦的瘋病時好時壞。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家裡玩，天津奶奶突然一推門撲了進來，嘴唇哆哆嗦嗦地說，快救救我！瘋子要殺我！話剛說完，就見那小媳婦一陣風似的颳了過來，手裡舉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幸虧母親眼急手快，一步跨上去把門閂住了。那天，瘋子在門外叫喊了半天，把門撞得咣咣直響。躲在屋裡的天津奶奶嚇得臉都變色兒了，慘白，就像我作業本上的紙。那天，我覺得天津奶奶也挺可憐的。

不久，這家人就搬走了。可那雙冒著寒氣的大眼睛，那雙空空洞洞像鬼一樣的大眼睛，永遠印在了我的腦袋瓜兒里。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一見瘋子就會生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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