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顏-夕顏：童年回憶之外公篇
我的外公，是重慶水泥廠一位普普通通的搬運工，他的身上，有著上個世紀中國人一切美好的品質——勤勞善良、老實正直、任勞任怨、謙和慈祥。那時水泥的運輸，大多是靠人力在長江邊上來回搬運，外公扛著重重的水泥包，靠自己的力氣養活了一家人，年代的動蕩、家國的憂患、生存的壓力讓他的臉上過早地爬滿了皺紋，記憶中的外公，因常年從事體力勞動而顯得身軀有些佝僂，眼睛也因辛勤的勞累患上了白內障。可是，誰也不敢忽視他的單薄身軀，因為，那裡面蘊含著無比強大的力量，讓他支撐起這個家，養育5個子女成人，甚至幫每個子女照顧他們的孩子，將一家人覆於他強勁臂彎之下。
我是他最疼愛的外孫女，他亦是我心中最懷念敬愛的長輩，孺犢之愛如春風細雨般點點浸潤我幼時的心田，呵護我如一隻小鹿般度過愉快而純真的童年，讓我無數次逃脫父母的呵斥與懲罰爛漫地撒著腳丫奔跑。
幼時，我就一直和媽媽住在外公家裡，小小的前庭壩子，髒兮兮的後院，從前院到後院的一條通道如同時光隧道，不開燈連白天都是黑黢黢的，卻是我童年玩樂的天堂。前院門口的石磨子，過年時外公吱吱呀呀地推出好吃的豆花，後院錯雜彎繞的岔路通向四面八方，外公曾帶著我走去老街買零食，學校操場壩子盪鞦韆，街邊路口等候下班回家的媽媽。
年邁的外公最愛在陽光明媚的下午，拿把竹藤椅出來放在前院，然後呼喚我的小名，「快來，幫外公找找倒睫毛」。我乖巧的坐在外公的腿上，明亮的大眼睛仔細掃視，稚嫩的小手靈活地翻開外公的上眼皮、下眼皮，然後幫他把刺入眼瞼內的倒睫毛輕輕地扯下來。外公舒服地閉上眼，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午後的陽光透過門前那棵黃桷樹青翠潤澤的葉子，光線溫和地照在一老一小身上，就這麼靜靜地依偎著，現在回憶起這一幕，仍是覺得溫馨，時光似是不曾遠離，外公粗糙的大手在輕輕撫摸我的頭，儘管我已白髮初生，內心卻依然是那個渴望很多愛和關懷的小女孩。
外公沒有什麼喜好，最大的愛好就是抽葉子煙，一根長長的銅製煙桿，因為常年的摩挲鋥亮通透，外公總是慢吞吞地放捲煙，慢吞吞地打火，慢吞吞地吐出煙霧，慢吞吞地翹起二郎腿，享受於他而言輕鬆愜意的這一刻。這根煙桿可是外公最得意的寶貝，有一次，頑皮的我趁外公睡著時拿起煙桿玩耍，一不小心，煙桿頂端打在外公鼻樑上，外公「哧」的一聲，從睡夢中醒來，一看是我，臉上驀然升起的怒意馬上沒了。外公的鼻樑卻因此青腫了好多天。媽媽下班後，我被狠狠地罵了一頓，心中內疚感與自豪感並存。瞧，我是外公最喜歡的外孫女喲，比他的寶貝煙桿還喜歡，我對外公的依賴也越發加重。
小時候的我，調皮頑劣，經常因為作業沒完成而偷偷溜去玩被媽媽責罵。每次媽媽下班回到家讓我跪在小板凳上，竹板還沒落在我身上，我就故意眼淚汪汪地哭出聲，外公聞聲而來，一把把我拖進他的懷裡，一邊說我媽媽：「你不回來，人家玩得高興得很，你一回家，就把人家吵得瓜兮兮的。多大點事嘛……」媽媽瞪我一眼，只好放過我，自己去廚房做飯了。而我，轉瞬破涕而笑，雨過天晴，拉住外公的手又去提開水燙門口的螞蟻去了。
外公以前當過壯丁，聽他說他的老家在湖北，是湖廣填四川時過來的，經人介紹認識了我的外婆，在這座城市紮根。他唯一會寫的也就是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對子女的教育卻甚是嚴厲，家境並不寬裕的外公外婆，讓5個兒女都上了學，雖然帆布書包是大的用舊了小的用，衣服是大的穿了縫補後小的穿，小的犯錯大的一溜串跟著挨打，可是他們的書包永遠是整潔的，兒女們的爭吵鬥嘴，也時有發生，但更多是的姐姐對弟弟的愛護，妹妹對哥哥的尊重。周圍的街坊鄰居，提起外公也總是豎起大拇指。
有外公在，我們這個家就有溫暖和凝聚力，兒女如天空的星星圍繞在皎潔似明月的外公身邊。每年到了過春節時，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一家子人全部都回到家裡，哪怕再遠的路程，再有不得已的理由，都會從四面八方趕回到家裡，吃熱熱鬧鬧的團圓飯，外公外婆坐在正座，大人敬酒吃飯，小孩玩耍奔跑，到了十二點，一大家子全站在前院里，舅舅們帶著我們噼里啪啦放鞭炮，妯娌們陪著外公外婆聊天，漫天的煙花映得天空絢爛多彩，外公那滿臉密密疊疊的皺紋也在煙火璀璨間熠熠生色。多年後，我仍是記得外公臉上那開心的笑容。
因為常年的體力勞動和工作的環境，外公最後還是因為肺癌去世了，他走的時候，最割捨不下的就是我，時常在病榻前拉住我的小手，也不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無神的眼睛深處卻似有一簇燭火燃燒，閃動著希翼的光芒，當時我雖然年紀小，卻也隱隱明白外公的意思，他希望我好好的，希望自己最疼愛的外孫女好好的。我只是把自己的臉貼在外公手上，彷彿又回到一老一相依偎的時刻。
外公去世後，家裡就逐漸冷清下來，外婆瞬間老了好幾歲，再也沒有了和外公爭吵時的生氣和鋒芒。而我們這一大家人，春節團圓時再也沒有聚齊過，都有人因為這樣那樣的事來不了。我也漸漸長大，眼看著過節的凋落，再也沒有了小時候的熱烈盼望心情了，只是在心裡默默懷念外公還在世的那些年、那些日子。
在我心裡，外公不是座巍峨的高山，可是他比高山還要偉岸挺拔；外公也不是深邃的大海，可是他比大海還要博深沉積。他是茫茫蒼穹中的一輪明月，淡淡光芒間散發出迷人的光輝，讓人不自覺的仰視。他是泱泱江河裡的一座燈塔，很小，但在人們迷惘時給予我們前進的方向，讓我們一路帶著希望前行，不因波濤起伏而慌亂。有他在，一家人都安心，他如同一枚小小的磁鐵，一盞暖暖的明燈，吸引著家人，友人，鄰人不知不覺受他吸引，向他靠近，這，或許就是人格的魅力吧！
童年的時光因為有了外公的相伴而更豐盈快樂，長大後的我，想起外公於細微處教我的種種道理，當時似是而非的我，如今更明白其間的含義，人生風雨兼雜無數，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可是大雨再滂沱，大風再呼嘯，面對每天必須抉擇的分岔路，我仍要穩穩的走好每一步，錯了不要緊，偶爾迷失不要緊，知道如何回歸內心最初的抉擇就好。
我很少夢見過外公，因為我知道，他一直住在我的心裡，從不曾離去，瞧，那個身穿深灰色中山服，手拿一根煙桿，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臉上的皺紋交織如一朵秋日裡盛開中的菊花。
我的外公，如你所願，你親愛的外孫女，一切都好！
TAG:黃桷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