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同構思維到魘魔法和交感巫術
目錄
8.1. 從哪兒著手研究中國人的特性？
8.2. 紅眼病的病根：本末同構律
8.3. 同構外推：上綱上線的認知根源
8.4. 想像與事實不分
8.5. 同構認識和同構行為
8.6. 本末同構的說與做
8.6 本末同構的說與做
8.6.5 形式為本，實質為末
前文分析過一副對聯：『若不撇開終是苦，各自捺住即成名』。此聯就文字而言，上聯文意妥帖，下聯頗為牽強。不過網上誇獎此聯『很有深度』。可能是文字遊戲玩得好，寓意也水漲船高了——這種實質遷就形式，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
其實，傳統作文法中注意到這一現象，叫做『以辭害意』，光顧用詞漂亮，而不惜損傷語義。下面這個例子是光顧音節對稱的音韻美而忽略了意義：
歷經周秦漢魏晉、唐宋元明清…
這個算是以音害義，為了節律感，省略了隋。除此之外，可能還有個傳統因素在作怪。以一統天下為標準，本來可以用隋替換掉魏，寫成『周秦漢晉隋、唐宋元明清』，但可能『魏晉』連用已習以為常，『隋唐』固然也常連用，但『唐宋元明清』的說法似更常用，結果就成了上引文的說法。
有個很典型但大部分人不願意麵對的實質遷就形式的例子，那就是明式傢具。明式傢具歷來口碑極佳，線條流暢，造型優美，誰見誰愛。記得二十多年前有位澳洲朋友，在中國當過外交官，回去帶了套明式傢具，顯擺得不得了。不過說實在的，不管是靠背還是扶手，坐起來腰背是一點不舒服。
國道，一個很光鮮的名詞，一項賺大錢的形象工程，多少年了，都是來個洪水、來個地震，甚至來場暴雨，就揭開了它那光鮮的形式， 露出可鄙的原型，一位網友發感嘆道：
一下大雨XXX國道簡直就是全路段水毀。什麼材料做的工程？稻草嗎？海綿嗎？豆腐渣嗎？骨頭架子全顛散了。
表面光鮮的國道被水一衝就露出了鄉道的樸實底色。一場大震震出了無數聞名全國的豆腐渣工程，九年過去，不改英雄本色。
甚至連文化工程、慈善事業都是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有一篇網文《滿是盜版書也能當最美圖書館，籬苑書屋打了所有讀書人的臉》說：
北京郊區有一座「籬苑書屋」，很火，需要排大隊參觀。因為這座公益圖書館，是中國地區唯一上榜的「世界最美圖書館」。
接受讀者捐贈幾年後，竟然滿屋都是盜！版！書！
我保證，你此生恐怕很難再見到如此多樣的盜版書。
一個有缺陷的公益項目，只想著如何來一個漂亮的開場秀，卻從沒想過它需要如何持續！一個知名設計師坐鎮的公益項目，大興土木建了一座絕美的外殼，卻根本沒想過要同時建立一個圖書館應有的內核——以一定標準選擇和收集藏書的人。
那些完全流於形式的媒體：把籬苑書屋列為寫作對象，根本只看中它「最美」的設計，推銷它作為旅行景點的潛質。至於它到底是不是一家圖書館，是一家什麼樣的圖書館，它到底有沒有真正幫助村民，甚至它裡面裝的到底是黃金還是狗屎都不重要！網2017-09-19
又是公益慈善，又是建築最美，形象全有了，但就是不管實質，不管內容。有了形象就有了一切。
下圖是瓶黃酒，外包裝深紅典雅，酒瓶卻是艷俗黃藍，放在一起混搭。設計者大概把他認為好看的都集中在一款商品上來。其實顏色無所謂好看不好看，協調才是王道。 更有甚者，酒罈邊上築了一圈『圍牆』，看上去很酷，但怎麼倒酒啊？還不錯，設計者竟然想到了，給配了個塑料漏斗，套在瓶口往外倒酒。問題是密封性不好，一倒都倒到外面來了——這也算形式壓倒功能一例。
圖 52. 艷麗色彩
8.6.6 從自身出發的同構認識觀
在魯迅批判過的國民特性中有一條，那就是自欺欺人，萬事雙眼一閉，假裝沒看見，也就等於沒這事了。一方面是大話自信滿滿的，另一方面又特別在乎外人評論，說你句好話喜形於色，聽到句負面評論雙腳直跳，好像一直長不大的小孩脾氣：
我們中國人實在有些怪脾氣的：外國人論及我們缺點的不欲聞，說好處就相信，講科學者不大提，有幾個說神見鬼的便紹介。
這種從自己出發的同構認識觀跟自我主義cf. 16.3.6節是同構的。
本來從自身出發來認識周邊，是一種世俗認知方式，哪個民族怕都是如此，比如西方的人文和社科都是從自己社會得出一些通例，類推到非西方社會中（例子可見我《語音學》『跋』2010:362）。問題在於碰到反例該怎麼辦？在社會人文學科中碰到反例是不可避免的，正確的態度首先是正視。然後搜集更多的材料，醞釀更一般的理論；而不是對反例視而不見，眼睛一閉就當做什麼也沒有。
8.6.7 說做同構不是中國特有的
8.6.7.1 民間歷來的魘魔法
說了就等於做了，這種說做同構思維其實不是現代中國人特有的。《紅樓夢》里描寫趙姨娘扎小人詛咒寶玉，就是基於同樣的思維方式。話說那馬道婆——
又向褲腰裡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裡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這種魘魔法是我們傳統民間宗教里的法術，也許有人會叫他『巫術』。此類巫術都是用同構思維來進行：詛咒他人死，就等於他人死了；針刺紙人泥人，就等於刺真人，當然泥人紙人上要寫上生辰八字，以象徵真人。
8.6.7.2 狩獵時代的魘魔法
魘魔巫術以及說做同構思維當然不是中國人特有的，甚至也不是現代工業社會或農業社會才發展出來的。早在一兩萬年前的狩獵採集時代，歐洲的洞穴壁畫中就透露出這種信息。在已發現的兩百多處洞穴壁畫中，以法國南部拉斯科和西班牙北部阿爾塔米拉兩處最為著名。這些壁畫畫著野馬、野牛、鹿、熊等，一隻只都畫得『栩栩如生』，甚至還有色彩艷麗的顏料。
圖 53. 拉斯科岩洞壁畫引自《百度百科》
對於這些壁畫的涵義有很多解釋，最早是審美快感一類的藝術觀點，但馬上給否定了，因為這些壁畫通常畫著洞穴深處、高處最暗、最難以接近之處，想來不是給智人群體欣賞的。有一種廣為接受的觀點是，這些岩洞壁畫是 『交感巫術』的最初形式。
8.6.7.3 交感巫術
一般認為，交感巫術（sympathetic magic）最早是由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 1854-1941）在《金枝》(The Golden Bough 1889) 中提出來的。但實際上德國學者Richard Andree早於弗雷澤，他在Ethnographische Parallelen und Vergleiche(1878) 一書中使用了『Sympathie-Zauber』 一詞。弗雷澤（以下引文除非另注，均引自弗雷澤1987第三章，19-74）進一步將之分為兩類：順勢/模仿巫術（homoeopathic/imitative），接觸/感染巫術（contact/contagious）p.19。這兩種交感巫術基於如下思維原理：
一、相似律 (Law of Similarity)：同類相生，因果相類（that like produces like, or that an effect resembles its cause）；導致模仿巫術。
二、接觸/感染律 (Law of Contact/Contagion)：一旦接觸，永世感應（that things which have once been in contact with each other continue to act on each other at a distance after the physical contact has been severed）；導致接觸巫術。Wikipedia 『sympathetic magic』
巫師依據相似律，只需通過模仿即可取得所需效應。比如詛咒他死，就能讓他死。又如雕個小木偶或扎個小紙人，粘上兩根被詛咒者的頭髮或貼上生辰八字，對之施法就能影響他本人。
而依據接觸律，巫師只要施加法術於（1）某人身體遺存物（指甲、眉毛、腋毛、頭髮等，哪怕已經脫離本體），或（2）某人接觸過的某物（衣物、腳印等），就能影響他本人。或者再虛一點，用某人的生辰八字也能施法。
這兩種巫術中，模仿巫術是基本的方法，因為它『可以自己進行下去，而接觸巫術，我們常發現它需要同時運用順勢或模擬原則才能進行』p.20。
按弗雷澤來看，相似律和接觸律這——
兩大『原理』便純粹是『聯想』的兩種不同的錯誤應用而已。『順勢巫術』是根據對『相似』的聯想而建立的了；而『接觸巫術』則是根據對『接觸』的聯想進行的。p.20。
弗雷澤所闡述的巫術原理，像不像中國式邏輯中的同構推演法？同構推演法包括根據相似性的『外推法』和『內推法』，根據接觸性的『旁推法』 (cf 第五章『同構推演法：中國邏輯如何論證』)。連弗雷澤所舉的原初民族的習俗，我們看上去都那麼熟悉，那麼一望而明其義：
在寮國，當一個獵象者出發去追尋大象時，他警告妻子在他不在家時不得剪髮或在身上擦油。因為她若剪髮，大象就會掙破網套，她若擦油，大象就會從網套滑脫；在一個達雅克人村落里，從人們出發到密林去打野豬直到人們返回村來，留在家裡的人都不許用手接觸油和水，如若這樣做了，則獵人們的手臂都將變得拿不住東西，獵獲物因而將從他們手下溜走。p.36
關於人可以用他的行動或狀況來順勢影響植物的這種概念，曾十分清楚地被一個馬來婦女的行為所說明。在問到她為什麼光著上身去割稻子時，她解釋說這樣做是為了使稻殼變得薄些，她很厭倦搗碎那很厚的稻殼。她想的是穿的衣服愈少，稻殼也會變得愈薄。p.43
弗雷澤的實例不但來自亞非拉發展中地區，甚至前文明地區，如南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澳洲土著，整個黑非洲，阿拉伯世界，東南亞的南島語系人、南亞語系人、新幾內亞人等等，甚至歐洲，就是法國、蘇格蘭、奧地利、德國這些當代最為理性的文明社會中，不久之前也都出現著類似的交感思維。
[德國]巴伐利亞和奧地利的農民都熟知那種用孕婦傳遞生殖力的巫術效應。他們認為：如果把一棵果樹上第一個果實給懷上孩子的女人吃，到來年這棵樹必將果實累累。p.43-44
事實上，不論哪種文化，不管是不是巫師，都曾產生過，或還在使用交感巫術。
數千年前的古代印度、巴比倫埃及以及希臘、羅馬的巫師們都深知這一習俗,今天澳大利亞、非洲、蘇格蘭的狡詐的，心懷歹意的人仍然採用這種做法。p.22
8.6.7.4 交感共性和同構特點
這麼對照起來看，中國式的同構思維跟全世界曾經通行的交感巫術思維很相似。事實上，弗雷澤還列舉了中國的美好風俗，比如『壽衣』：
在中國，為了確保長壽曾求助於某些複雜的法術。 這些法術本身集中了順勢原則所具有的從時日到季節、從人到物的各種巫術精髓 [農案：唉，怎麼不是別的人類文化中的精髓啊]。 傳輸這種賜福感應力的器具中沒有比壽衣更合適的例子了。許多中國人在活著的時候就準備好了壽衣，而絕大多數人的壽衣是由未婚姑娘或很年輕的婦女來剪裁和縫製的。人們很聰明地考慮到她們年方少艾，在縫製壽衣時，她們那旺盛的生命力將肯定有一部分傳給這些壽衣，從而將使它們延緩許多年才會真正被用上。另外，這樣的壽衣都是選擇有閏月的年份來製作的。因為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個，有閏月的年份既然不尋常地長，那麼也就更具有延長生命的能力，在這樣的年份里製作壽衣顯然更好些。這類衣服中，有一種長袍製作得最精緻，目的在於賦予它以最珍貴的品質。它是一件深藍色的長絲袍，從上到下用金絲綉了許多『壽』字。中國人認為，送給年老的父母這樣一件奢華的禮服是兒女對父母行孝和關注的表現。p.55
有幾點可以強調一下。一是根據順勢原則，非生物也能和生物之間互相感染。這咱們熟悉，叫天人合一，還有完整的理論加冗長的註疏。
第二，在上面講的這些巫術中，有積極地，也有消極的。所謂消極巫術，就是『禁忌』，不能做什麼。這個我們也熟悉，還一套一套的：今天主凶，不宜動土…
第三，『相似的東西產生相似的東西』的原則，是古今中外通用的。貧血了吃紅色赤小豆，催奶時喝乳白鯽魚湯，電視節目《最強大腦》的廣告就是『幾個核桃』， 因為核桃仁和大腦形狀有相似處。這都不等專家上場理論，家庭婦女都能自發給你來幾句，甚至一長串。這也是過去江湖游醫、現在網路健康顧問一茬一茬方興未艾的源頭。
既然交感思維是古今中外都一樣的，那中國的同構思維有些什麼不同之處呢？
不同在於：交感思維在理性社會中幾成絕響，也許還遺存在某些宗教小宗派中，而在中國不但存續至今，甚而還蔓延、泛化為普遍的思維特徵。其所以如此， 一個主要原因在於我們漢語中恰好有同構語法原理和同音聯想傾向，這使得交感思維在我們平日說話、認知、思維中得到『共振』，得到放大，得到強化，從而成為中國人的兩大思維律——同構推演法和對比推演法——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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