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南北朝史入門書籍推薦——以個人學習經驗為中心
義寧之後，我公當仁稱祭酒——謹以此文紀念我最敬仰的史學家唐長孺先生
之前在微博上推薦過十本魏晉南北朝史的入門必讀專著，後來炸號找不到了，今天有po友在問此事，於是借這個機會詳細寫一下，不再局限於專著，結合自己的讀書經驗分門別類略作「詳談」，也算是對幾年來學習魏晉南北朝史的自我總結，自視不會誤人子弟。當然筆者見聞有限，中文大作未得見者尚有不少，海外漢學遺漏必多，此外論述不當之處在所難免，還望博雅君子不吝指正。
為行文方便，多次提到的論文集用簡寫，簡稱對照表如下：
唐《續編·拾遺》=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編·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
唐《論叢》=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
唐《山續》=唐長孺《山居存稿續編》
陳《寒》=陳寅恪《寒柳堂集》
陳《金初》=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
王《?續》=王仲犖《?華山館叢稿續編》
田《探微》=田餘慶《秦漢魏晉史探微》
一、斷代史與綜述
1.魏晉南北朝史的基本資料是正史中的一志二史九書（隋書的志涉及到對南北朝歷史的綜述，故也包含在內），由於卷帙浩繁、體例老舊，非專業學者不能通讀，故此處略過不論（注意兩點：①由於三國史的特殊影響力，讀《三國志》者甚夥，且該書位列「前四史」，是應當通讀的；②有人舍南北朝諸《書》而讀《南史》《北史》是不可取的，我之前曾用《宋書》對校過清人李清的《南北史合注》，確如前人所論，李延壽裁剪不當之處甚多，把舊史僅有的一些「生氣」也翦刈殆盡了）。
2.《通鑒》是了解這段歷史較好的入門書，雖然篇幅可能還是較大，時間充裕可以考慮。其他別史及歷史地理專著（如《建康實錄》、《華陽國志》、《六朝事迹編類》、《洛陽伽藍記》等）初學者暫不必考慮。
3.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是筆者最推崇的一本入門斷代史著作，呂先生大量摘錄原始史料再以自己的見解加以貫串的方式非常適合初學者熟悉史料，同時獲得獨立思考的空間，雖然本書成書很早，目前看依然是極好的著作，特別是晚出的斷代史要麼是階級鬥爭史綱領銜，要麼是「通俗」寫作。萬繩楠整理的《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可算是「大家小書」，陳先生創見百出，正可以補充呂著過於「一板一眼」的缺點。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是概論魏晉南北朝社會文化的經典之作，在讀畢《演講錄》一書後，再看此書，庶幾事半功倍。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是唐先生對一生治史的系統總結，書中「魏晉封建論」與「隋唐南朝化」的提法固然在當下已不再被關注，但本書對漢唐間四百年歷史變遷的整體把握可謂高屋建瓴，目前依然是漢唐間「大歷史」研究的最好著作。另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雖然是讀史札記，探討的問題卻關乎這一時期各層面問題，非常好讀，能大大拓展知識面。
二、政治史
1.魏晉南北朝政治史研究的兩大熱點是職官制度和銓選制度（其實這兩者本身便是糾纏在一起的），這裡只分別提示這兩個研究領域近出的專著，對以往研究有較好的總結與歸納，即閻步克《品位與職位:秦漢魏晉南北朝官階制度研究》與張旭華《九品中正制研究》，兩書糾正了宮崎市定經典論著《九品官人法研究》一書的紕漏與臆斷之處。初學者應關注閻步克《波峰與波谷: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政治文明》，此書篇幅精悍，提綱挈領，要而不繁，適合作為政治史的入門書。關於魏晉南朝的門閥制度，早已無人問津，此處僅提示王伊同《五朝門第》，此書是這一領域的基礎性論著，資料搜羅比較齊備；論文方面，唐《續編·拾遺》《山續》中關於東漢大族、南朝士族興衰與寒士崛起、北朝城民有多篇論文。川勝義雄《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是一部六朝「貴族制」的形成、發展與崩潰的通史，代表了京都學派的觀點，一般認為高估了六朝貴族的獨立性，可以參考。
2.南朝政治史，暫無較好的綜述類著作推薦（張金龍的《治亂興亡》是近出專著，可惜行文瑣碎，導致全書太厚，論述重點也基本圍繞在軍事鬥爭上）；至於北朝政治史概論，日人谷川道雄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可以關注，東瀛漢學著作通常都比較好讀；此外，李憑《北魏平城時代》、逯耀東《從平城到洛陽》都是研究北魏早期歷史與「中原」轉型的專著，而黃永年《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前三章講述了北齊、北周政治史的幾個關鍵問題，對傳統觀點多有駁議，非常值得一看。
3.此外筆者想提示兩本研究較短區間的政治史著作，即仇鹿鳴《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路》與田餘慶《東晉門閥制度》，兩書寫得都極為「好看」，研究法頗值得學習，對這兩個歷史時期有興趣的可以參看。
4.行政制度、區劃與歷史地理學關係緊密，故不再單列，在此簡要提及兩本書：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晉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和周振鶴主編《中國行政區劃通史·三國兩晉南朝卷、十六國北朝卷》，前者側重地方官制，後者側重行政區劃與沿革，互為補充，是閱讀史料的重要參考書。對本時期特定區域的歷史地理學研究，平城是一大熱點，日人前田正名《平城歷史地理學研究》是經典之作，新出的《北魏平城考古研究:公元五世紀中國都城的演變》是一部綜合論文集，對城址的物質文化遺存有前沿研究與綜述，對史料多有辨證，值得一看。
5.本時期的歷史著述頗具特色，涉及皇帝權威與士族話語、本土與外來信仰之碰撞、中原與邊疆的文化涵化、華夏身份認同的崩潰重組等多維度的交融，是一個新興的研究熱點，可以徐沖《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一書一窺門徑。
三、社會史
魏晉南北朝社會史料較匱乏，相關著作比較少，侯旭東《北朝村民的生活世界：朝廷、州縣與村裡》從造像記入手，是目前這一時期社會史研究的經典；美國學者太史文是研究佛教與社會文化互動的專家，他的幾本著作有已有譯介，對此題材有興趣的可以自行了解。
關於此時期少數民族族姓研究，早期專著有姚薇元《北朝胡姓考》，論文有王《?續》的（鮮卑姓氏考、代北姓氏考），不過此問題需要聯繫內亞語言學，上述早年研究需要修訂之處很多（田餘慶《拓拔史探》也存在同樣的問題），羅新《黑氈上的北魏皇帝》是探討北魏政權內亞屬性的有趣小書。
四、物質文化
1.魏晉南北朝由於社會動蕩、戰爭頻仍，薄葬比較流行，盜掘、毀墓現象不絕，留存的物質文化資料不多，美國學者丁愛博的《六朝文明》是對這一時期考古研究的綜述，是本較好的資料集。近出李梅田《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魏晉南北朝》，筆者尚未拜讀，無法置評，從目錄看，該書較為全面的涵蓋了該時代的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2.涉及此時期佛教藝術考古與研究的著作較多，特別是造像藝術，筆者對這方面研究不多，此領域還得煩請讀者再做探研。此外粟特學已成為國際顯學，國內以榮新江、張慶捷先生為代表，國外學者更是人才濟濟，從粟特墓葬藝術入手研究祆教文化和整理粟特文書是兩大研究熱門。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從灕江出版社新出絲路譯叢第一輯（五冊）著手，該叢書篇幅精悍，深入淺出。
五、思想哲學
魏晉南北朝標誌性的思潮是玄學，關於玄學的研究很多，湯用彤《魏晉玄學論稿》是經典的入門著作；其弟子余敦康的《魏晉玄學史》是目前最好的綜合研究專著，篇幅較大，適合有興趣的讀者進一步學習。另關於魏晉玄學、清談與政治之關係，參看陳《金初》（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後）、唐《論叢》（清談與清議、魏晉才性論的政治意義）三篇經典論文，此外徐高阮《山濤論》、王伊同《補》也頗有價值。
術數讖緯是中國古代頗有特色的思想，而彌勒信仰是佛教傳入中國後迅速被底層反叛者加以利用的思想資源，再加上本土天師道的興起，這三者與政治變革緊密聯繫在一起，在魏晉南北朝政權更迭頻繁、兵燹屢起的背景下極為活躍，可惜目前筆者尚未見到系統談論這兩個問題的專著，在唐《續編·拾遺》與《山續》中有7篇談論彌勒思想、天師道的論文，以及陳《金初》（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崔浩與寇謙之）可以參看。
六、宗教史
此時期是佛道交相輝映的宗教黃金期，佛教與道教史本身便是極複雜而艱深的領域，筆者自承對此積累不足，只能介紹基本概述性質的著作：一是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本書細緻論述佛教從傳入到流行中土的歷史，兼顧了佛教傳播史與佛教思想變遷史；二是嚴耕望《魏晉南北朝佛教地理稿》，從文化地理角度考察這一時期佛教流行狀況，可與湯著互參；三是荷蘭漢學家許理和的名著《佛教征服中國：佛教在中國中古早期的傳播與適應》，此書關注了佛教與本土思想的衝突、涵化與自我改造，這一過程可謂是中外思想在歷史上的第一次大交鋒。關於道教，目前只見到一些論文（參「思想哲學」條），尚無專著推薦。關於早期佛教，可參陳《寒》（三國志曹沖華佗傳與佛教故事）
七、出土文獻
本時期代表性出土文獻有吳晉簡牘、墓誌和十六國北朝造像記，此領域較為艱深，此處不擬詳談，關於墓誌，提示三本資料集：趙萬里《漢魏南北朝墓誌集釋》、趙超《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
八、經濟
此門類無較好的專著推薦，李劍農《中國古代經濟史稿》成書年代較早，涉及本時代的章節多屬資料摘抄，了無創見，參考價值不大；關於魏晉田制、手工業、力役制度可參看唐《論叢》《續編·拾遺》與《山續》中的相關論文。南朝的交通與經濟開發，可參何德章《魏晉南北朝史叢稿》中相關論文。另魯西奇《中國古代買地券研究》、日人池田溫《中國古代籍賬研究》有涉及此時期的經濟文書研究，彌足珍貴；東吳簡牘中包含了大量的農業與賦役制度信息，可惜比較瑣碎，目前仍集中在文本整理與詞語辨析的階段，近出凌文超《走馬樓吳簡採集簿書整理與研究》分量厚重，似為較系統之研究，值得關注。
九、軍事
關於三國政權研究放在此處，田《探微》一書談及三國史的論文多洞見，應好好一讀。專著有《中國歷代戰爭史·第二輯》，詳盡分析了此時期各重大戰役。關於此時期的軍事制度，論文有周一良《北魏鎮戍制度考及續考》、《魏晉兵制上的一個問題》，何茲全《魏晉的中軍》等，府兵制度因在北朝政治史論著中多有探討，此處不再贅述，谷霽光《府兵制度考釋》老舊繁瑣，不推薦。
十、文學
此處只談有代表性的四本書，純文學性質的作品從略。
1.志怪小說，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輯釋》搜羅了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注釋有一定價值，不過可以證史、補史處不多；
2.《世說新語》，本書對理解魏晉人物的思想狀態極有價值，此書今人注本較多，余嘉錫《箋疏》（偏重史實分析）、龔斌《校釋》（偏重文意解析）兩種較好。
3.《顏氏家訓》，本書是了解南北朝社會文化的重要資料，王利器《集解》最好。
4.《弘明集》、《廣弘明集》，此二書反映佛教在南朝傳播狀況以及由此引發文化交鋒，彙編了論戰雙方的文章，《弘明集》有釋僧祐《校釋》本（釋的部分聊勝於無），《廣弘明集》尚未見注釋本。
六朝詩歌與散文的總集、別集與選集在世面上很多，但能補苴正史的相對較少。
總結一下，筆者推薦的路徑是：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而後選自己感興趣的領域再做研讀，或寬泛地看看各門類有代表性的論文亦可。
註：此時期的西域寫本（涉及經卷、典籍、文書等），屬於敦煌學、吐魯番學的專業範疇，此處從略；此外行政區劃、歷史地理等較專業領域，本文亦不涉及。
跋：寫就此文，更覺見聞寡陋，指引書目，雖受制於「入門」之名，但思考所及，仍不出陳、唐、周、田諸公，對海外動向所知甚少，例如台灣治中古史的大家毛漢光先生，其大作至今尚未拜讀，而佛道敦煌，亦是艱深幽賾之域，非具備語言學素養不能入堂奧，鄙人深感困難之至，還請諸君諒解。
補記：原文未提及民族史著作，主要考慮到華夏邊緣地帶的游牧民族歷史不可以中原朝代的分期斷代為準繩，必須放在上至匈奴下達蒙元這個漫長的歷史維度中觀察，因此需要極為深厚而廣博的語言學知識，並要大量參考外文資料與研究，遠超筆者現階段能力所及，應視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單元。
本文轉自哈總天然萌V2微博，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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