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因為樂天就不背白居易!
有一段時間,一些學生學到白居易的《琵琶行》時看到需要全文背誦就產生抵觸情緒,後來有人一看白居易字樂天,就找到理由稱,愛國就不背白居易的詩。為此,很多學校緊急發公告教導學生不要誤傷,白居易雖然字樂天,但韓國沒有宣稱他是韓國人,白居易的詩還得照常背。
為啥照常背?
因為寫得好呀!
為啥說寫得好?
因為施蟄存說的。
咋說的?
這麼說的:
在孟郊、賈島的「寒瘦」與李賀、溫庭筠、李商隱的穠艷之外,元和、長慶年間,還有一個極為流行的元(稹)白(居易)詩派。元、白是親密的詩友,互相唱酬,互相影響。由於志同道合,他們的詩自成一種風格,當時被稱為元和體。他們的詩,無論文字或思想內容,都力求明白淺顯,走文學大眾化的道路。元稹在為白居易詩集作的序文中,說他們的詩,在「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白居易自己也說:「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這是他們的詩在當時普遍為各階層士民傳誦的記錄。
元白詩在唐詩中佔有重要的地位,並不是由於他們的詩體通俗化,迎合了廣大士民的愛好,而是他們首先有意識地提出了現實主義的文藝理論,強調文學的社會意義。陳子昂早已提出過詩要合於風雅比興,元結也主張詩要「極帝王理亂之道,系古人規諷之流」,韓愈也有過「文以載道」的理論,這些觀點,都是為元稹、白居易開了先河。到白居易才正面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所謂「為時」,就是說文藝創作必須能反映時代現實,並為時代現實服務;所謂「為事」,就是說文藝作品必須寫政治、社會、人民生活的具體事實,從而達到反映現實的目的。
白居易以為《詩經》的六義,比興最為重要。比興這種創作方法,能使詩歌起到諷喻的作用。他列舉《詩經》以後的詩人,如屈原、宋玉的楚辭,蘇武、李陵的五言詩,他們所寫的只是個人的牢騷失意,「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雖然蘇、李以雙鳧一雁為離別的比喻,楚辭以香草惡鳥為君子小人的諷刺,還不失比興之義,但畢竟題材只限於寫個人的彷徨抑鬱,不及其他。晉宋以後,謝靈運的詩歌,多寫山水;陶淵明的題材,亦限于田園。此外江淹、鮑照之流,題材更狹。直到梁陳之世,詩人所作,都是嘲風雪、弄花草而已。論到本朝,白居易肯定了陳子昂、鮑防的「感遇」「感興」。對於李白,他以為是別人所不能企及的奇才,但是又說,在李白的詩中,風雅比興,連十分之一都不到。對於杜甫,他首先讚揚杜甫的詩格律精細,盡善盡工,可以傳世者千餘首。但是接著又說,杜詩中有諷喻意義的詩,如「三吏」「三別」諸作,「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等句子,也不過佔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三四[白居易對於詩的觀點,主要見於他的《與元九書》《新樂府序》,本文中所用,或引原文,或用意譯,不再逐一注出]。
白居易對歷代大詩人的評論顯然是太苛刻了一點,但他並不是看不起他們,而是為了強調他所主張的詩要有諷喻作用這個觀點。白居易生於大曆七年(公元七七二年),正是杜甫逝世之後一年多。德宗貞元十六年(公元八〇〇年)舉進士第,年二十八。貞元、元和之際,白居易在長安,把平日所聞所見的事情,寫成十首《秦中吟》,開始實踐他的詩歌理論。《秦中吟》十首的題材如《議婚》,勸人娶妻不要娶富家女;《傷宅》勸有錢人不要大興土木,建造園林,不如把錢財用於拯救窮賤人;《不致仕》諷刺年滿七十還不肯退休的官員;《輕肥》揭發宦官享用豪奢,與江南旱災、衢州人吃人的慘況對照。這些題材,還只是一般的社會現象,可是這些詩流傳出去以後,立刻引起貴人和閑人的反感。在《傷唐衢詩》中,白居易述說過當時的情況:
憶昨元和初,忝備諫官位。
是時兵革後,生民正憔悴。
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貴人皆怪怒,閑人亦非訾。
天高未及聞,荊棘生滿地。
但是白居易並不因荊棘滿地而感到此道難行。在元和四年,他又作了五十首《新樂府》,並且在序文里說明了他作這一組詩的方法與目的。他說:「詩共五十篇,九千二百五十二字。每篇沒有一定的句數,每句字數也不一定。關係在思想內容,不在文字表面。每篇第一句就是題目,每篇末句說明了主題,這是摹仿《詩經》的辦法。詩的文辭樸素而直爽,是為了使讀者容易了解。話講得老實而迫切,是為了使聽到的人受到教育。詩中所寫的都是真實的事情,是為了使採錄的人有根有據。詩體流利暢達,是為了可以作曲歌唱。總而言之,我這一組詩的創作動機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並不是為作詩而作。」
這五十首《新樂府》,諷刺了當時宮廷里和政治上許多使人民不滿的現實,它們和《秦中吟》成為白居易的諷喻詩的代表作。當時白居易的官職是左拾遺,這是一個諫官,朝廷政治有什麼不適當,諫官有進言規諫的責任。他作《秦中吟》和《新樂府》,自以為也是盡了諫官的責任,希望皇帝宰相看到他的詩,採用他的意見,以改革朝政。哪裡知道,詩流傳之後,皇帝宰相還沒有知道,已惹起了許多有關人物的憎恨。他在給元稹的信中說:「凡聞仆《賀雨詩》,而眾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
這是白居易成進士後積極做官,也積極作詩的結果。憲宗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刺死,白居易上書請查究刺客的背景。這樣一來,他又得罪了幕後的文武大官。終於被降謫出去做江州司馬,從此不再作諷喻詩。
《新樂府》五十首中,一般選本總是選《新豐折臂翁》《上陽白髮人》《澗底松》《賣炭翁》《紅線毯》等篇,現在我們避熟就生,選了這篇《兩朱閣》。
兩朱閣刺佛寺寖多也
兩朱閣,南北相對起。
借問何人家?貞元雙帝子。
帝子吹簫雙得仙,五雲飄颻飛上天。
第宅亭台不將去,化為佛寺在人間。
妝閣妓樓何寂靜,柳似舞腰池似鏡。
花落黃昏悄悄時,不聞歌吹聞鐘磬。
寺門敕榜金字書,尼院佛庭寬有餘。
青苔明月多閑地,比屋齊人無處居。
憶昨平陽宅初置,吞併平人幾家地。
仙去雙雙作梵宮,漸恐人間盡為寺。
這首詩以一個三言句、一個五言句開始。第一句就是題目。第三、四句均為五言句,以下七言到底,共十六句。這就是序文所謂「篇無定句,句無定字」。題目下面有一句「刺佛寺寖多也」,是摹仿《詩經》的小序,說明這首詩的主題思想,也就是詩的末句所諷喻的意義。
全詩開頭四句,差不多是序言,還不是詩的本體,故不用七言句。看見長安大道邊,有兩座紅樓相對著,就要問:這是誰的家?有人回說:這是貞元皇帝的兩位公主的住宅。這兩句是問答句,上句問,下句答。唐詩中常見這種句法。用「借問」這個語詞的,尤其明顯。「借問酒家何處有」,是問句。「牧童遙指杏花村」是詩人用敘述式作的答語。《新樂府》第三十一首《繚綾》有句云:「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這是雙問雙答式的句法。這些豪華美麗的繚綾是誰織造的?又是誰用來做衣裳穿著的?這是上句雙問。是越溪上貧女所織造,是供皇宮裡的妃嬪穿著的。這是下句雙答。「帝子」這個名詞,男女通用,王子和公主都可以稱為帝子。
說明了兩座紅樓的來歷之後,用四句七言來敘述兩位公主死後,她們的住宅改為佛寺,給尼姑居住供養。詩人不直說公主死去,而用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吹簫騎鳳、得道成仙的故事來作比喻。以下四句寫公主住宅改為佛寺後的寂靜情況。接下去寫這兩所掛著「敕建」金字匾額的佛寺,空房閑地多得很,而佛寺鄰居的老百姓卻苦於沒有住處。「比屋齊人無處居」是關鍵性的句子,相當於七言絕句的第三句,是轉句,由此句轉到主題思想。接下去說,記得當年公主建造住宅的時候,強佔了好幾家平民的土地,現在公主亡故,住宅改為佛寺。這樣下去,恐怕天下到處都會變成佛寺了。齊人,就是齊民,人間,就是民間。唐人避李世民的諱,凡是用到「世」字,都缺一筆,寫作,凡是「民」字都改用「人」字。
貞元是唐德宗的年號。德宗有十一個女兒,這首詩中所說的不知是哪兩位。十一位公主中沒有平陽公主。只有高祖李淵有一個女兒封為平陽公主,時代已遠,白居易此詩用「憶昨」字,不可能是指這位平陽公主。因此,這「平陽」二字尚待考索。
「新樂府」並不是白居易首創的。當時有一位詩人李紳,字公垂,作了二十篇諷喻時事的樂府詩,標題曰《樂府新題》。元稹見到之後,選取了他認為最切時弊的十二篇,寫了和詩,總題曰《新樂府》。白居易見了李、元二人所作,就擴大題材,陸續寫成了五十篇,亦題曰《新樂府》。李紳的二十篇《樂府新題》已亡佚,現在見不到了。元稹的十二篇在《元氏長慶集》中,詩藝不及白居易。
所謂「樂府新題」,是對「樂府古題」而言。元稹另外有一卷詩,題名就是「樂府古題」。他有一篇序文,講到有諷喻作用的樂府詩,儘管內容是刺美當今時事,但題目卻都是沿襲漢魏以來樂府舊題。後來看到杜甫有《悲陳陶》《哀江頭》《兵車行》《麗人行》等歌行,都是就事命題,不再依傍古題。他與李紳、白居易認為杜甫這個辦法是適當的,從此他也不再用古題作樂府詩。
由此可見,元、白的「新樂府」並不是他們創造的文學形式,而只是繼承杜甫的詩藝創造。所謂「新」,是指新的題目,並不是新的曲調。原有的樂府舊題,如「飲馬長城窟」「東門行」「上留田」之類,都是曲調名;而杜甫、元稹、白居易所作,都是概括詩的內容,以定題目。這種所謂「樂府新題」,事實上只是詩題而不是樂府題。因此,元稹不採用李紳的《樂府新題》而改為《新樂府》。白居易又跟著用這個名詞,使文學史家對唐代樂府的認識,易有錯誤。杜甫的《悲陳陶》《哀江頭》等作品,雖然摹仿樂府古題,自標新題,它們還是歌行體詩,而不是樂府。元稹、白居易的《新樂府》,也還是詩,可以稱為樂府詩,而絕不是樂府。白居易把他自己的《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編在「諷喻詩」四卷中,並不另分樂府一類,可見他自己也以為這些作品是詩而不是樂府。
唐詩中有許多用當時流行的曲調名作為標題的絕句或長短句詩,例如《涼州詞》《甘州》《伊州》《胡渭州》《征步郎》《回波樂》等等,倒是真正的唐代新樂府。白居易自己也有《樂世》《急世樂》《何滿子》《楊柳枝》等作品,都用曲調名為題目,而且正是譜入這些曲子里令伶人歌唱的,這也是名副其實的唐代新樂府。《全唐詩》卷前有《樂府》十三卷,其取捨標準頗有問題,還可以商榷,但杜甫、元稹、白居易以及其他詩人所作「新樂府」,都不予收錄,這一點卻是不錯的。郭茂倩《樂府詩集》收入了元、白《新樂府》,對「新樂府」這個名詞也不作分析解釋,可知郭氏對唐代樂府的認識還不清楚。
白居易的詩文集名為《白氏長慶集》,前集五十卷,長慶四年元稹為他編定,並寫了序文。因為當年正月,穆宗皇帝逝世,長慶盡於四年,故元稹給白居易題其集名為《長慶集》,表示這五十卷中的詩文皆作於長慶以前。後集二十卷,大和二年白居易自己編定,並寫了自序。這二十卷,雖然仍為《長慶集》,所收已是寶曆以後的詩文了。
諷喻詩是白居易的重要作品,但還不能說是代表作品。在當時及後世,使他享受大名的流行作品是以《長恨歌》《琵琶引》為代表的感傷詩。這兩首詩,幾乎每一個選本都已選入,有過許多人注釋或講解,我不打算在這裡重複,因此我選了一首《霓裳羽衣歌》。這首詩是白居易晚年任蘇州刺史時的作品,編在後集第五十一卷歌行類內。如果按照前集的分類法,它肯定也屬於感傷詩。
霓裳羽衣歌
我昔元和侍憲皇,曾陪內宴宴昭陽。
千歌百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一)
全詩七言四十四韻,現在分段譯述其大概。第一段二韻四句是引言。詩人說:我在元和年間,曾侍奉憲宗皇帝,在宮裡參與內宴,見過不少歌舞,我最愛的就是《霓裳羽衣曲》。按:元和二年(公元八〇七年)十一月,白居易從盩厔(今已改作周至)縣尉被召入為翰林學士。三年五月,拜左拾遺。五年,除京兆府戶曹參軍。可知詩中所云參加內宴的時間,在元和三年五月至五年之間的一個寒食節。昭陽是漢代皇宮名,這裡用以泛指唐代大內。
舞時寒食春風天,玉鉤闌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羅綺,顧聽樂懸行復止。
磬簫箏笛遞相攙,擊擫彈吹聲迤邐。(二)
第二段五韻十句,敘述表演歌舞的時間、地點和舞女的服飾。詩人記得看到宮內演奏《霓裳羽衣曲》是在寒食日內宴的時候。舞女都是絕色佳人,穿著特製的舞衣。虹彩般的衣裳和帔肩,頭上戴著插上珠步搖的冠飾。身上有許多瓔珞和玉佩。這些姑娘好像嬌弱得連羅綺衣裳都還嫌重,回頭傾聽懸掛在架子上的樂器,走走停停,等待音樂開始。於是磬、簫、箏、笛各種樂器都互相配合著,擊、擫、彈、吹,一齊響起來了。
散序六奏未動衣,陽台宿雲慵不飛。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
飄然轉旋迴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
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煙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點鬟招萼綠,王母揮袂別飛瓊。
繁音急節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鏗錚。
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
當時乍見驚心目,凝視諦聽殊未足。
一落人間八九年,耳冷不曾聞此曲。(三)
第三段十韻二十句描寫宮中所見表演霓裳羽衣舞的盛況。《霓裳羽衣曲》是法曲,猶如現代的交響樂。它分三個部分:散序、中序、排遍。散序部分共奏六支曲子,沒有節拍,音樂奏散序時,舞女還不翩翩起舞。所以詩中說「散序六奏未動衣」,她們還好似巫山陽台峰上的宿雲,懶洋洋地沒有飛動。接下去,音樂轉入中序,才開始有節拍,所以中序又稱拍序。中序樂作,舞也開始。「中序擘騞初入拍」以下十四句描寫從中序至入破共十二遍的音樂與跳舞情況。中序第一遍初入拍的時候,大約音樂有爆裂聲,所以作者用「擘騞」來形容,又比之為「秋竹裂」和「春冰坼」。以下四句,作者自注云:「皆霓裳舞之初態。」因為奏中序樂時,舞才開始,如回雪那樣飄轉,如游龍受驚時那樣縱送。「小垂手」、「斜曳裾」都是舞姿名詞。表演「小垂手」時如無力的柳枝,表演「斜曳裾」時如雲氣升騰。以下四句寫舞女姿態。「煙蛾斂略」二句是說舞女眉目傳情、衣袖低昂的媚態;這一隊舞女的姿態好似上元夫人點頭呼喚萼綠華,又好似西王母揮手與許飛瓊分別。這裡用四位女仙描寫舞女二人一對的舞姿。再下去,用四句描寫入破到曲終的情況。《霓裳羽衣曲》第三部分入破共十二遍,音樂都是繁音促節,像跳珠撼玉一般。因而舞姿也是急促捷速的。但到最後,卻像鸞鳳舞罷收翅,曲終的一聲長引,猶如太空中一聲鶴唳。詩人最後說,當時第一次見到《霓裳羽衣曲》的歌舞,就覺得驚心動目,聽也不厭,看也不足。豈知自從降官到民間,至今八九年,絕沒有再聽到演奏這個法曲,覺得耳朵也冷了。
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惟聞杜鵑哭。
移領錢塘第二年,始有心情問絲竹。
玲瓏箜篌謝好箏,陳寵觱篥沈平笙。
清弦脆管纖縴手,教得《霓裳》一曲成。
虛白亭前湖水畔,前後只應三度按。
便除庶子拋卻來,聞道如今各星散。(四)
第四段六韻十二句,敘述八九年來做地方官的生活。元和十年,降官為江州司馬;十三年,量移忠州刺史,在這兩地,都沒有聽到好的音樂。在江州只聽到山魈夜語,在忠州只聽到杜鵑悲啼。這兩句詩為了要形容《霓裳羽衣曲》之美,就把江州和忠州的音樂比之為山鬼和杜鵑的很難聽的聲音。這種描寫手法,宋人稱為尊題格,目的是抑此揚彼,不惜寫得太誇張。白居易在江州時,寫過一篇《琵琶行》,為誇張商船中女子的琵琶絕技,就說江州本地的音樂只有山歌與村笛,嘔啞難聽。又說在江州朝夕所聽,只有「杜鵑啼血猿哀鳴」。這是白居易慣用的描寫方法。
元和十四年冬,白居易被召還京,拜司門員外郎。明年,轉主客郎中、知制誥。長慶元年十月,轉官中書舍人。長慶二年七月,出為杭州刺史。詩中所謂「移領錢塘第二年」,就是長慶三年,這時他才有心情打聽杭州的音樂。商玲瓏的箜篌,謝好的箏,陳寵的觱篥,沈平的笙,這是他在杭州物色到的四位擅長吹彈管弦樂的姑娘,他都為她們寫了詩,還把她們組織起來教練演奏《霓裳羽衣曲》。練成以後,就在西湖邊虛白堂前演奏,可惜只公演了三次,他就任期已滿,回京改官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洛陽。後來聽說杭州這一個能奏《霓裳羽衣曲》的班子,也不久散夥了。
今年五月至蘇州,朝鐘暮角催白頭。
貪看案牘常侵夜,不聽笙歌直到秋。
秋來無事多閑悶,忽憶《霓裳》無處問。
聞君部內多樂徒,問有《霓裳》舞者無?
答雲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
唯寄長歌與我來,題作《霓裳羽衣譜》。(五)
第五段六韻十二句,是敘述寶曆二年來任蘇州刺史以後的事。大意說,初到任時,從五月到秋天,一直忙於批閱公事,常常工作到深夜,沒有時間欣賞音樂。到了秋天,稍有空閑,才想到《霓裳羽衣曲》。可是在蘇州本地打聽不到,聽說你們越州有很多吹彈好手,因此我就寫信問你,你們那邊有沒有會表演《霓裳羽衣曲》的妓人。你回信說,越州七縣十萬戶中,沒有人懂得霓裳羽衣舞。你雖然沒有為我覓到妓人,卻寄了一首長歌給我,歌題是「霓裳羽衣譜」。這兩句詩的意義不很明白。從字句間看,分明是說元稹寄了一首題為「霓裳羽衣譜」的長歌給白居易。但從下文「楊氏創聲君造譜」一句看來,又好像元稹除了寄來一首長歌之外,還有一個曲譜。元稹的長歌已不可見,無法證實這兩句詩的意義。
四幅花箋碧間紅,《霓裳》實錄在其中。
千姿萬狀分明見,恰與昭陽舞者同。
眼前彷彿睹形質,昔日今朝想如一。
疑從魂夢呼召來,似著丹青圖寫出。
我愛《霓裳》君合知,發於歌詠形於詩。
君不見,我歌云:驚破《霓裳羽衣曲》。
又不見,我詩云:曲愛《霓裳》未拍時。(六)
以下第六段七韻十四句,寫他看了元稹寄到的曲譜,用紅綠二色寫的四張箋紙,好似霓裳羽衣曲舞的一切實況都在其中。千姿萬態的歌聲舞容,恰與當年在宮中所見的一樣。當時的種種姿態呈現在眼前,昔日今朝,宛然如一,好像在夢中見到,又像在畫中顯現。詩人發狂似的愛好《霓裳羽衣曲》,在好幾首詩里寫到了它:《長恨歌》里有「驚破《霓裳羽衣曲》」,《錢塘》詩中有「曲愛《霓裳》未拍時」。
由來能事皆有主,楊氏創聲君造譜。
君言此舞難得人,須是傾城可憐女。
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
嬌花巧笑久寂寥,娃館苧蘿空處所。
如君所言誠有是,君試從容聽我語。
若求國色始翻傳,但恐人間廢此舞。
妍媸優劣寧相遠,大都只在人抬舉。
李娟張態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七)
以下第七段,八韻十六句結束。因元稹來信中說霓裳羽衣舞必須由絕色佳人來表演,他就發了一番議論:從來一切技能之事,都有創造之主。這個舞曲本是開元年間西涼節度使楊敬述創作後進呈給皇帝的,現在你又為它造了舞譜。你說這種舞很難物色表演的人才,必定要美麗傾城的可愛的少女。可是這裡,吳王夫差的女兒小玉,是絕世佳人,她早已像煙一般飛去了;你們那邊,西施是絕世佳人,也早已化為塵土。館娃宮、苧蘿村裡的美人,早已不再能像嬌花一般的巧笑。至今蘇州、越州,誠如你所說,都沒有佳麗人才。那麼,請你聽我說,如果定要找到國色美人才傳授這種舞藝,我恐怕這種舞藝將在人世間廢絕不傳。至於女人的美醜優劣,相差其實不很遠,有些所謂絕世佳人,也只是被人家捧出來的。這裡有一個李娟,一個張態,你莫嫌她們不美,我倒想將就一下,把她們訓練成才。
此詩題下原有「和微之」三字,是因為元稹先作此詩,故白居易和作一首。但現在《元氏長慶集》中卻沒有《霓裳羽衣歌》,大約是遺失未編入。《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所制舞曲。傳說玄宗曾登三鄉驛,望女兒山,有感於神仙之事,回宮後遂作此曲。劉禹錫有《三鄉驛樓伏睹玄宗望女兒山詩小臣斐然有感》,詩云:「開元天子萬事足,惟惜當時光景促,三鄉陌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也有另一個傳說:道士羅公遠於中秋夜侍玄宗游月宮,在月宮中見仙女數百素練寬衣,舞於廣庭。玄宗問這是什麼曲子,舞女回答說是《霓裳羽衣曲》。玄宗記住其聲調,翌晨命伶官依聲調譜曲,即命名為《霓裳羽衣曲》。這是當時盛行的歌舞,白居易詩中幾次提到。寶曆二年(公元八二六年),白居易從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出為蘇州刺史,又想起了這個曲子。此時元稹為越州刺史,白居易因為蘇州沒有能歌舞《霓裳羽衣曲》的妓女,就向元稹要。越州也沒有能歌善舞的人,只送了一份曲譜給白居易。白居易深感這個曲子可能失傳,故作詩以寄其感慨。
白居易極喜愛音樂,每到一處,必有記錄當地歌兒舞女的詩。因此,他的詩集里,有關唐代音樂的資料很多。《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時新流行的法曲,到元和、長慶年間,地方上已很少有人能表演。白居易在宮中內宴時看到了盛大的表演,就對它極其愛好。這首詩抒寫了他對《霓裳羽衣曲》的感情,也在幾條自注中給後世記錄了這個法曲的結構。如「散序六遍無拍」、「中序始舞,亦名拍序」、「霓裳曲破凡十二遍而終」,這些都見於他的自注,否則我們就無從知道。
《長恨歌》《琵琶行》《霓裳羽衣歌》都是白居易有所感傷而作的歌行體詩。他和元稹所作的長篇七言歌行,和盛唐詩人如高、岑、李、杜所作的不同,它們是用流利圓潤的辭藻作的敘事詩。敘述之外,有描寫,有議論;有時用對句,有時用散句。整篇詩,讀到終結,彷彿是看了一篇用韻的散文,顯然也像韓愈一樣的以文為詩。這種歌行,既通俗易懂,又使人易於上口歌吟。所謂元和體,主要是指這一種長篇歌行及律詩。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說:「予譴掾江陵,樂天猶在翰林,寄予百韻律詩及雜體前後數十章。是後各佐江、通,復相酬寄。巴蜀、江楚間,及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詞,自謂為元和詩,而樂天《秦中吟》《賀雨》《諷喻》等篇,時人罕能知者。」白居易自己也說:「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以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喻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由此可知,當時所謂元和體,後世所謂長慶體,都是指元、白二人的長篇律詩及歌行,而不是《秦中吟》、《新樂府》之類的諷喻詩,也不是自己陶寫性情的閑適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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