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狗之夜 熊海舟
【光陰記】
炸狗之夜
熊海舟
那年的冬天來到早,剛進入冬月,雨夾雪就來了。牛啃枯草,狗舔漿糊,豬吃紅苕,日子就這樣清湯寡水。我家的伙食還是這樣:早上紅苕稀飯,中午稀飯紅苕,晚上紅苕加苞谷糊糊。吃得我們哀聲嘆氣,面有菜色,我母微笑著給我們打氣,娃兒些些,別愁眉睫苦臉,過了年就有米有面吃了。母在扯謊,過了年,就到了「正二三月」的節點了,紅苕都吃光了,只能出去借了,哪裡會有米有面?
喝著稀飯吃著紅苕的那年冬天,我母的腰疼病又發作了,這次不同於往年,來得早,也來得猛。那天早晨,母躬著背,扶著腰,扛著鋤頭,到冬小麥田裡去鋤草。疼痛襲來,她栽倒在麥田裡。人被抬回來時,臉和頭髮全沾滿了稀泥。
母的腰疼病始於1968年,當地鄉鎮醫院檢查,說是關節炎,要不了命的,但要時時提防。我家五口人,兄弟三人,全在學校咿咿呀呀念書,爹是民辦教師,為掙每個月三十元人民幣起早貪黑,全家的勞力就只有母一人了。她砍柴做飯割豬草,挑糞鋤地打老荒,樣樣都要親力親為,「小心提防」就成了一句空話。
爹這次是下了決心了,一定要把母的病治好。他聽說郭家溝有一個草藥醫生治關節炎很神,葯不過三副,人就能行走如初。此人叫郭仕舉,大家親切地稱呼他舉老頭。我至今記得舉老頭的樣子,瘦,高,鬍子又白又長,那副鑲花邊的眼鏡把他與鄉人區別看來,就有了古學究的味道。
爹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像請神一樣把舉老頭請進家門。舉老頭有一個徒弟,印象中是一個跛子,走路像衝鋒,一顛一撲。跛子徒弟背著一個黑褐色的包袱,沉沉地放在我家的堂屋正中。
爹喊:「醫生來了,快燒開水!」
舉老頭很客氣:「不喝了,不喝了,我還要到下一家!」
在川東北地區,開水其實不僅僅是開水,開水裡還有東西,比如湯圓,比如雞蛋,比如醪糟。因為來的是醫生,是貴人,這開水就很濃重,碗里裝的是至為珍貴的醪糟雞蛋。
舉老頭喝完開水,馬上開始看病。望聞問切後開了一副中藥。中藥並不貴,藥引很奇特:黑狗的兩隻腿掌。
哪裡去找黑狗呢?那可是1975年呢,填飽肚子成為人人都必須面對的頭等大事的年代,喂狗的人家非常少。爹有些為難,嚅囁著說:「郭醫生,有沒有啥葯能代替黑狗?」
舉老頭拈拈鬍子搖搖頭:「這不行,藥引不是狗皮膏藥,可以隨便亂貼的。黑狗嘛,你去買一條來殺就行了!」
爹又問了一句:「如果沒有黑狗,其他狗行不行?」
舉老頭顯得不耐煩了:「實在沒法,其他狗也可勉強湊合,不過藥效要低一些!」
跛子徒弟在堂屋裡隆重地打開了那件包袱,那是我見過的最龐大也最複雜的包袱。層層疊疊,每一層都縫補著一些小口袋,口袋裡裝著奇奇怪怪的中藥材。難怪那麼大,那麼重。
跛子徒弟按師傅的方子翻揀著百納衣似的口袋,不久,一副葯就揀好了,交到了爹的手上。舉老頭報了一個數字,爹掏一把零頭小票,認真地數了一遍,交到舉老爺的手上。
送走舉老頭,爹開始出去尋找狗,找了一圈,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爹說:「狗毛都沒有,哪裡找狗?」
提著一斤白糖來看病人的大舅出了一個主意,炸狗。
爹覺得無法可想了,無計可施了,只好採納了這個建議。爹的一位朋友喜歡偷偷到水庫炸魚,家裡藏有炸藥,爹向他討要,此人先是不肯,最後才神神秘秘拿出一根竹筒,從裡面倒出一點黑乎乎的東西。一連幾天,爹把自己關在偏房裡,顫顫兢兢,小心翼翼,按照他朋友教過的配方和辦法,終於造出了兩顆炸彈。外面蒙上一層雪白豬油的炸彈,形像酷似一顆胖乎乎的蠶蛹。
那天晚上,天氣出奇的冷。寒風呼呼地吹著,像刀子一樣割著人的皮膚。爹拿著一把兩節電池的手電筒,帶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在深重的夜色里。我們去的地方叫紅包梁,離我家並不遠,只隔一條公路和一個院子。爹只所以選擇紅包梁,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裡高高低低,土壤貧瘠,只有像苞米粒一樣粗細的石沙,不適合種莊稼,倒適合貓兒狗兒打架尋歡,白天很少有人來,晚上更是鬼影都難找一個。兩顆豬油炸彈,一顆放在背風坡一塊小石盤上,另一顆放在一處窪地里。爹說,這兩個地方有很濃的狗尿味兒,證明狗愛在這一帶活動。
放好炸彈,我和爹躲在山樑下一個堆放農家肥的草棚里。我強打精神,熬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實在撐不住了,就靠在乾草和牛糞混和著的肥料堆上打盹。迷糊中,只聽到夜空中傳來砰的一聲,聲音很悶,就像一頭牛在清晨的空氣中昂揚的響鼻,並不響亮,甚至比不上過牛的鞭炮。
爹豎起耳朵聽,他的聲音變了:「炸著了,走,去看看!」
我爬起來,揉揉眼睛,跟著爹奔出草棚。翻過一個坎,我們清楚地聽到了一長一短凄慘無比的聲音, 「嗚」「啊」「嗚嗚」「啊喲」,不似狗叫聲,倒像是人的聲音,一浪一浪地從紅包樑上潑灑下來。
爹停下來了,然後矮下身體,他走不動了,他不得不用手支撐著路邊的一棵樹,他那顫抖著如螞蟻一樣細小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完了,炸著人了!快,回家!」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晚,上半夜黑沉沉的,整個大地就像一片幽深的海;下半夜的天空卻閃著奇異的亮光,亮光之下,隱在黑暗中的東西漸漸清晰起來。爹掐滅了手電筒光,直起身來,轉過身就跑。四十年過去了,一想到那一晚上的事,我腦海中首先滾過的就是聲音:寒風那強大而野蠻的聲音,冰霜覆蓋蘿蔔白菜細微的聲音,「嗚嗚」「啊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聲音。
我們仄著身子,選擇從另一條小路碎跑著回家,進得院壩,看到家裡還亮著煤油燈。爹閃進家門,忙對母說:「吹燈,吹燈,別讓人看到了!」
母忙問啥事這麼急惶。
爹帶著哭音說:「炸著人了!」
母驚叫一聲:「天啊,咋個辦?你是怎麼放葯的,放到路上了?」
爹辯解:「沒在路上呢,在溝里!」
爹啰里羅嗦,不斷強調,又不斷辯解。最後他強調,那是人的呻吟聲,沒錯,肯定。狗不會那樣叫的!母噗地一聲,把燈吹滅,把窗子關上。
我爹喊我母為「老吳」,吳是我母的姓:「老吳,我如果進了監獄,家裡怎麼辦?三個孩子還沒有養大,你又有病,這家就垮了!」爹從沒有用這種腔調說過話,既悲憫又面悲壯,彷彿大難即將來臨。
家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我感到全家都在發抖,白夜的亮光刺破窗紙,把整個房間變成了孤僻的島。我聽到弟弟們的喘息聲,小弟哇的一聲響亮起來。爹呵止住了他。
那晚上全家都沒有睡著,迷迷糊糊一直熬到公雞叫第三遍。在雄雞的啼叫聲中,我母跳下床,大聲說:「這不行,我去看看,要是炸著人了,能救就救,人家是一條命呢!」
爹不讓母去,母走路都很艱難,萬一在路上摔著了就更麻煩了。爹說,還是我去吧,我去看看。
我和衣躺在床上,聽著爹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牙齒格格地響著,地動山搖一般,彷彿全世界都能聽到。那時年齡雖小,但殺人償命的概念還是有的。腦海中閃出各種畫面,一會是紅包樑上那個陌生的人,一會兒又幻化成我爹。他們在血堆里掙扎的身體,腥紅的眼睛,嘴裡泛出的泡沫,嚇得驚叫了一聲,從床上直直地坐了起來。
爹很快回來了。後來他告訴我,他來到紅包梁,站在梁下傾聽了一陣,除了呼呼的風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但他一直不敢上去,於是又側轉身回來,這樣一直煎熬到天亮。
這天早上,彷彿事前約定,我們全家都起得很晚。隔壁二媽來敲門,說天大亮了,該割豬草了,咋個還在睡懶覺?我爹起床,裝著割豬草的樣子,背著背兜來到紅包梁。爹發現樑上有人影晃動,沒有任何異樣,終於大著膽子走了上去。上了梁,發現那人在自留地里拔蘿蔔。兩人交換了一下天氣、年景之類的看法,那人指著遠處說,這裡有一攤血呢,不知是啥怪物的血,怪哉了。爹就看到,那窪地里,以前放豬油炸彈的地方,有一灘黑色的凝成固體的血塊。爹還看到,那青色的石盤上,明明白白擺著一顆白色的蛹。他心尖一顫,走過去,彎下腰,把那蛹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
一周後,村裡傳出一個消息,村東頭張癟癟家在紅包樑上揀到一條大黑狗,是被人放炸藥炸死的,狗肉吃不完就熏成臘肉乾了。
爹找到張癟癟,想討兩隻狗腳掌。張癟癟很真誠地說:「熊老師,你咋不早說呢?吃完了,燉蘿蔔吃的!」
作者簡介:熊海舟,生於1970年1月,四川省宣漢人,現供職於四川宣漢商務局,宣漢縣作協副主席,業餘時間從事文學創作。近年在各類文學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若干,為「網易雲」「紅袖添香」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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