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情歌:一扇大門
舅舅說:「有個故事我好久沒對人講過了,我兒子尼瑪都沒聽過。」
他在土坡上坐下來,看著兒子的眼光里有種柔軟極了東西。他叫兒子與我坐在身旁來,卻沒看柳青。我見柳青有些尷尬了,就拉著她的手,叫她坐在我的懷裡來。敏感的柳青苦笑了一聲,說她還是坐遠點,這個地方也許不該她來。
舅舅看懂了她說的什麼了,哈地一笑,說:「女子,也坐過來。我又不是講鬼故事,嚇不著你,嘿嘿!」
舅舅抬頭眼睛細眯著,把那個白晃晃的羊王頭骨掃了一遍,臉沉重起來。他說:「親眼看見這頭羊死的是我的父親,尼瑪的爺爺,洛嘎的外公。那時,我還小,比羊糞蛋都小。」
尼瑪站起來,臉上激動得突青突紫,對父親吼了一聲,說:「你不是說我爺爺很早就離開了這裡,去拉薩闖了嗎?還在八廊街開了好幾家買首飾的店鋪。」
舅舅托著下巴,沉默了一會兒,又拉著尼瑪的衣服,叫他坐下來慢慢聽。他說:「你爺爺也後悔了,他說過他不該來這裡,不該見著這頭神羊的死呀。那可是頭誰見了都會認為是有神靈保護的羊王呀,你爺爺說,這頭羊臨死時盡然唱了歌,說來誰也不信,羊盡然用人的語言唱了倉央嘉措的歌!那一天,你奶奶那天正在分娩,洛嘎的母親該在那個陽光灑在草地的早晨誕生呀!」
舅舅的故事此時還在我耳旁響著,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講這個神奇故事時臉上的凝重與虔誠。
……那天,我們家的帳篷前煨著桑,還有一桶剛擠的牛奶。你奶奶躺在牛糞灰里,痛苦得眼裡身上都是血。這頭羊來了,悄無聲息地站在帳篷邊,把頭伸進了奶桶。我父親你爺爺發現了,大喝一聲,羊一急,又把桑煙火踢熄滅了。濃濃的黑煙升騰起來時,我父親你爺爺憤恨得眼裡充血,衝出來想在這頭不懂事的野羊身上抽幾皮繩。羊巨大的身子朝向父親,臉上有些嘲笑的神色。我父親舉起皮繩的那一刻,它前腿高高地抬起來,踏在地上時濺出了點點火星子。一股風刮過,泥沙刺得我父親睜不開眼睛。風沙過去,羊不見了。
帳篷內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可我母親舉起割斷臍帶的刀,又無力地將刀掉在了地上。我父親抱起泡在血水裡的孩子時,我母親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軀體,朝著霧氣蒙蒙的晴空升去。
我父親用皮袍裹著洛嘎的母親,又摸摸已經冰涼下去的我母親的臉,眼睛紅了,他站起來,讓擋在他腳邊的我走開點。他從牆壁上取下獵槍,還有長長的腰刀,那些都是支差出遠門時防身時用的,他從來沒使用過,連一隻小鳥都沒傷害過。可他那天滿臉都是復仇。他衝出門時,我聽見狂風在森林裡掀起波滔,尖厲地呼嘯著。我有些怕了,就縮在牆角。我母親靜靜躺在地上,蓋著一塊牛毛氈,我妹妹洛嘎的母親也悄無聲息地睡著了,一隻小手時而伸出皮袍想抓住什麼。
我聽見了槍聲,森林又顫動起來,尖厲的聲響從我的頭頂呼嘯而過。
父親滿身是血地衝進屋內,又看看捆在皮袍里的嬰兒,對我說看好你妹妹,別讓她滾進火堂里去了。他給槍加了火藥與鉛丸,又換了又皮靴,滿臉怒氣地朝林中走去。他走了很久,整夜都沒有歸。他回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滿臉是血,衣袍全掛破了,一隻腿也是血肉模糊,站在門邊抓起用簾擦了下臉上的血,就倒下了,地上濺起一片灰霧。
壯實的父親很沉重,我費了很大勁才把他拖進來,讓他躺在火邊。我給他喂茶時,他睜開眼睛,恨了我一下,撐起來對我說:「兒子,跟我走,去找它。我打中了它,看看,它的血,我身上臉上全是它的血。」
我看看死去的母親,還有睡在冰冷地上的妹妹,有些猶豫。父親抓起我的領子,說:「不會有什麼事的,天亮後部落里的人都會來幫我的。我們走吧,不然血跡幹了,我們就啥也找不到了。」
我們走進森林時,我聽見了妹妹的哭聲,像尖利的東西從心上划過,父親的臉上難看極了,他咬緊牙幫頭昂著,只鼻腔內呼呼的響聲可以聽出他是在強住內心的仇恨與苦痛。我們在穿過林中的那條小溪邊看見了一片變成黑色的血跡。血順著溪溝灑到了對岸。我們順著血跡走,越走父親的臉越難看。他撥開一片帶刺的草叢,裡面有許多帶血的羊毛。他沾了點血在手指尖上,在鼻子上嗅嗅,伸出舌頭舔著嘗嘗,然後一言不發地朝森林深處走去。我們再也沒看到血跡了,但父親能感覺它的存在,能聽見它的呼吸與掙扎,叫我別出聲別把地上的草踩得太響。
我們都明白,它就在那片紅色的樺樹背後,我嗅到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父親按住我的背,叫我把皮袍拉上來把頭蒙上,背著風靠近。這種精靈一樣的畜牲嗅覺靈敏得很,再跑走就永遠也追不回來了。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一定要獵獲這頭羊,想問又不敢問。他有力的手掌推著我的背一步一步地朝樺樹那邊靠近。
我們突然穿出樹叢時,端槍的父親像木頭似的不動了,嘴張著想喊什麼卻喊不出來。我卻有從一個深黑的山洞穿出來,見到一大片寬闊的草地的感覺,眼前的光線很猛。那是個藍得透明的海子,嵌在綠草中間,四周是黑色的森林。海子對面是一大片讓風刮削成雪樣慘白的羊骨架,我們從沒見過這麼大片的羊骨架,所有的尖角都樹杈似的指向湖心。
我驚得張大嘴巴,又說:「我從來不知道這裡有個海子。」
父親笑了一聲,沒說話,眼睛看著另一邊。我也看見了,那頭受傷的羊王,牛樣大的身子由於掙扎了半天也虛弱了,但還聳著身子朝一個紅色土坡上掙扎。血把半個身子都染紅了。它也知道父親過來了,扭過脖子看我們,嘴咧著像在嘲笑。我聽見父親把牙齒咬得很響。
它終於掙扎到了土坡頂上,抬頭望望天空,再回頭看我們時,眼內已沒有了驚慌與嘲弄,一種山澗湖水似的平靜。我父親聽見那頭羊點了下頭,很溫柔地喘著氣,眼睛眨著眨著就滴出一串淚水。它蹲下來,頭朝兩隻前蹄埋下去,彎彎的角像支叉似的撐在地上。有歌聲從羊嘴裡傳出來,我與父親都聽見了,嗓音溫厚,歌聲卻憂傷極了。我對父親說,它唱的是倉央嘉措的情歌,父親拍了我一下,叫我別吭聲。歌聲越來越細,最後完全消失了。我與父親都看見有東西從它頭頂慢慢褪去,就像太陽落山似的,一片一片地陰了下去。在最後一刻,短尾巴還嘲弄似的甩動了幾下,又無力地耷在地上。
父親的槍從手上掉在了地上,在石頭上撞擊了一下,砰地一響槍管炸開了,碎片削去了他的半個耳朵。響聲驚動了脆弱的湖面,強風刮來,寒雲從湖心升騰,湖面沸騰了,浪花在暴怒中撞擊出了片片白沫。
父親拉著我說:「神靈呀,這可是山裡的神靈!」
父親朝那頭平靜地死去的羊跪了下來,臉上讓血濕透了,那是他自已的血。他滿眼是淚,一遍一遍地說他是罪人,得罪了山神的寵物,佛爺的化身。然後一下一下地給羊王給湖面磕著等身長頭。
父親對我說,他自已作的孼自已承擔,他沒臉再在這片草地呆下去了。他要去所有的神山神水磕拜恕罪,還要去拉薩三大寺點香求佛。他一定要去,他把我與妹妹託付給他的兄弟我的伯伯,啥也沒拿,牽一匹馬就離開了。據說,那支讓他掉進罪惡水潭的獵槍,他扔進了海子。在扔進去時,他聽見了咩咩羊叫,回頭看見那頭死羊飄在一片紅色的祥雲里,旁邊站著一隻雪白的母鹿,它們的眼睛很溫柔地看著他。他感覺到了一種溫熱,就像陰暗潮濕的內心在強烈陽光下敞開晾曬似的……
舅舅的眼睛讓漸漸大起來的風刺紅了,他捋起袖子揩了下湧出的酸澀的淚水,說:「我的父親尼瑪的爺爺洛嘎的外公走後,就再沒回來了。那頭羊也蹲在那土坡上等待了整整六十多年。風早就讓它化作一具白骨,一塊白色的岩石。那個時候,我就懷疑這頭羊正是傳說中的倉央嘉措的心子變的,他死後,對戀人的心沒有死,就尋到這裡來了,一世又一世,它都在尋找,尋找變成鹿子的於瓊卓嘎。那頭羊死後,這裡的羊骨頭也像山裡的石頭一樣越來越多了。」
我想問,這頭公羊找到那頭鹿沒有?想問,那頭垂死的公羊最後唱的是倉央嘉措哪一首情歌?我沒有問,舅舅卻用滄涼悲傷的聲腔唱起來:
白色的野鶴呀,
請你借給我翅膀,
不去遙遠的北方,
只是嚮往美麗的日當。
白色的野鶴呀,
請你借給我翅膀,
不去遙遠的北方,
只去聖潔的理塘……
我們什麼都不想問也不想說,只覺得有種讓人激動又讓人沉鬱的情緒,草木似的在心裡生長。柳青手捂住嘴,像是怕冷風割傷了臉頰又像強忍住冒出嘴邊的酸澀的東西,眼睛也紅了。尼瑪指著湖心叫我快看。我首先見到的是一片輕柔如羊毛似的白霧,接著霧越聚越多越來越厚,山崖上森林裡所有的霧氣全朝湖心裡飄去。湖心有什麼東西喝喝喝地響。尼瑪說那東西在吸霧。我真的聽見了吸氣的聲音,喝喝喝喝喝,響得有些恐怖。
舅舅壓住尼瑪的背,說:「跪下!不然就得罪湖神了。」
尼瑪跪下了,我也跪下了。柳青臉色青紫,也跪下了。湖心的響聲還在喝喝喝響著,水浪一圈圈地蕩漾著,我們都看見湖心處有雪亮的光在濃霧叢中晃動,然後升騰起來。那束光柱與穿破厚雲的正午陽光連接在一起時,山林又籠罩在白色的陽光下了。
舅舅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
我指著湖心,把我的想法說了。我不知為什麼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想了就想了,真不該說出來。我相信,柳青後來的偷偷離開肯定與我說出的想法有關。
我說:「那些生靈為什麼在生命的最後都要來這裡呢,頭都朝向湖心呢?看看,那裡說不定有扇門,為它們大大敞開著。裡面肯定是它們夢中的綠草地與開滿花的山,它們的靈魂才毫無懼色地朝那裡走去。」
舅舅看著我笑,什麼也沒說。尼瑪說,可以問問塔公寺的大活佛,他啥都知道。我說,不用問,我死之前就到這裡來,靈魂走進去不就啥都知道了嘛。
舅舅臉色難死了,把嘴裡嚼咬的什麼東西吐出來,站起來朝向山下說:「我們走吧,再不下山天就要黑了。」
我明白我的話讓舅舅不高興。是我犯了忌,在這個神聖的地方,誰也不能說死的。我拉著柳青站起來,對她說,我們下山吧。
對面青色的山崖上忽然一聲脆響,霧越結越厚,黑墨似的從崖上潑下來。又嘩嚓嚓一響,大顆的雨掉了下來。柳青縮著脖子朝山下跑去,舅舅趕著牛,尼瑪收拾帳篷和毛繩。我們渾身濕透了時,很強的陽光柱又厚雲深處刺了下來。
舅舅一聲響亮的噓哨,我們下山了。
柳青回頭看了看深黑的湖水,看了看對面讓雨澆得更加耀眼的羊骨,回頭對我說:「好了,我可以平靜地回去了。」我說:「從這裡下山的人心裡都像撫慰過似的平靜,連不愛笑的人都學會了朝不相識的人微笑。真的,我小時候在牧場上就聽人說起過。」
柳青笑了,伸手來拉我的手,說:「你說得對,我好像也看見了那裡是有一扇大敞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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