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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義華:酒醉情濃

酒醉情濃

第一次與白酒進行肢體接觸,竟然是一次不小的碰撞。那還是小時候,我看到爺爺從地里回來後總是拿起一個圓瓶,用布滿老繭的手哆哆嗦嗦地打開瓶蓋,把裡面的東西倒進瓶蓋一飲而盡,爾後閉上眼睛做神佛狀,嘴裡還嘖嘖地發出一種沒有詞語的聲音。我在想,這是什麼東西?能讓風風火火的爺爺突然間靜心打坐做出像《西遊記》中觀音臨飛前的動作?我問爺爺,爺爺說是白酒,等你長大了喝了就知道了。

出於好奇,在爺爺又一次下地幹活的時候,我偷偷從櫥櫃里拿出他那個圓瓶,模仿爺爺的動作打開瓶蓋,豁然,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又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直入心脾。我不再多想,便學著爺爺的樣子倒滿一瓶蓋,爾後一股腦兒地灌進嘴裡。剛要品味,突然一陣麻沙沙的刺痛從嘴裡延伸到肚裡,我蹦跳起來,在原地打起轉轉,啊啊地叫著,有一種烙燒的難受,眼淚不知何時淌滿了臉面。我不由自主的肢體動作,竟然跳出了一種我自己後來都無法重複的舞蹈,整個過程被剛好回家的母親看見了,或許太精彩了,母親竟然忘記了喊住我。等我平靜下來,才發現母親在那兒呆望著,繼而笑彎了腰。再看看附近,馬扎、板凳都已被我踢得東倒西歪。我不明白,同樣一瓶蓋白酒,卻能讓我和爺爺一動一靜,看來白酒的作用真的神秘莫測。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母親把我偷偷喝酒的事說給全家人聽,爺爺笑得都打了噴嚏。出於對白酒的敬畏,我當時說過今生不再喝酒了,那年我六歲。

上學後我了解到白酒是糧食做成的,了解到我們每天吃的玉米、大米、小米都可以釀酒。從那以後,我每次到田野玩耍的時候就特別注意觀察莊稼的樣子,想找出一些與白酒有關的蛛絲馬跡,還特別品嘗了一下每種作物葉子的味道,我想白酒是糧食做的,糧食是地里的農作物,農作物生長離不開綠色的葉子,那葉子說不定也可以釀酒的。儘管葉子的味道沒有一點酒味,但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將葉子與白酒聯繫在一起。

還沒弄明白莊稼與白酒到底是什麼關係,另一件事延伸了我對酒的理解和想像。一日午後,我和幾個小夥伴在土丘上做遊戲,猛然看見父親搖搖擺擺地回來了,他的兩條腿像裝了彈簧,走起來一蹦一跳的。他一邊走一邊吆喝,瘋瘋癲癲得和傻子沒什麼兩樣。大伯家門口趴著一條黃狗,見父親這個樣子忙起身躲到一邊,沒想到父親朝著黃狗一聲斷喝發起神威,大伯家的黃狗原本很兇悍的,一般人不敢靠近,它今日怎麼了?黃狗露出猙獰的面目,發出狂妄的嘶叫,父親不為所懼,忽然瘋了一樣手舞足蹈起來,同時歇斯底里地狂喊,黃狗頓時縮了脖子灰溜溜地跑了。我的同伴們先是驚得目瞪口呆,接著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都說你爸喝醉了。我趕緊過去扶住父親,父親把我一拽:「閃開,你們幾個都上,我一會兒就把你們打到了。」母親聽到父親的聲音,從家裡衝出,上去一把就把父親推倒在地,手裡的笤帚雨點般地打向父親:「叫你喝醉,叫你喝醉。」父親哎喲著,嬉笑著,又佯求著:「再不喝了,再不喝了……」

爺爺瓶子里那與水一樣澄清的酒,怎會有如此大的魔力呢?怎能使平日穩重的父親如此失態?更令我迷惑的是,父親僅僅喝了半瓶白酒。半瓶白酒不過一碗水的重量,可見酒不是等閑之物。第二天父親恢復了以往的狀態,依然如初,我卻沒弄明白酒後的父親能把烈狗嚇跑,卻經不起母親的輕輕一推,這就是醉酒?

我重新審視起玉米、高粱、小麥、黃豆……,這些小小的顆粒裡面到底蘊藏著多大的能量?自此我對白酒更加敬畏了,同時敬畏的還有所有入倉的糧食。

兒時生活拮据,地里收穫的糧食僅夠一家人的溫飽。父親沒有喝酒的習慣,只是家裡來了客人才陪著喝點,平日買點散酒都是為爺爺準備的。那次父親醉酒是參加村裡一個喜宴做了主席,不得已而為之。自那以後的很多年裡父親再沒有喝醉過,父親說,酒是瘋子葯,喝多了就真的變成了瘋子。

地里的莊稼一茬又一茬地更替,我們弟兄三個卻沒有一個考上大學,只好回家務農。「上學是庄稼人的出路。」父親常用這句話激勵我們,父親不善言語,他認為說一萬句也不如這一句話有分量有力度。從小學到高中,這句話父親不知重複了多少遍,每一次都嚴肅而又認真,他把他的期望像繫繩子那樣拴在了這句話上,他把一個父親的愛和一個家庭的希望也都系在了這句話上。這句話雖然像種子一樣種在了我們心裡,卻沒有萌芽,父親無語了,本來就寡言的他,話更少了。很多日子,父親站在山路的一頭默默凝望著山外,山外不遠就是小鎮,小鎮離我們村只有四公里,父親心想去不了遠方的城市,至少得讓我們走出這四公里。

父親讀過七年書,在當時的農村算是文化人了,因此當上了村裡的會計。有了這個身份,父親每月總有幾天要到鎮里彙報村裡的財務工作或參加鎮里的農村會議,久而久之,父親就熟悉了同去開會的幾位企業領導,也就有了與他們喝酒的機會。父親酒量不大,每次都只禮節性地和領導們喝個小酒,十多年前那次醉酒讓父親自此格外注意分寸。可經常一起喝酒的人認為父親是深藏不露,紛紛利用各種策略試探父親的酒量,父親不善言辭,哪裡經得起人家的好言相勸,不知不覺就喝超量了,父親一生中第二次醉酒了。

醉酒的父親好不容易回到家,不同的是這回他沒和上次那樣滿街瘋癲,他趔趄著走進屋子,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笤帚就在門邊,母親卻沒有拿起它,而是默默地從廚房裡拿了個大碗倒了滿滿一碗開水放在那兒涼著,等著父親醒來。

父親醒來的第一聲就是一聲長嘆,或許那聲長嘆觸動了母親的心,母親只問了一句:「在哪兒喝的酒?」父親說遇上了幾個單位領導,想和人家多喝幾杯套套近乎,以便拉上關係,等時機成熟了給我們找個工作。母親沉默了。

那時我們還不太理解父親的做法,也不清楚當時社會的現狀和自己所處的境地。父親話裡有話,他覺得我們如果在家呆著,將來找對象都成問題,那時正是一個農村女孩歧視村莊、眺望城市的時代,父親怎不心急如焚。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和母親正準備下地收割玉米,一輛拖拉機停在了家門口。我出去一看,是劉家的四叔,沒等我開口,四叔打開車擋板,我看見父親滿身泥土地躺在車上,車裡淌滿了嘔吐的污穢物,一股濃烈的酒氣瀰漫著。四叔說他到鎮上拉貨,半路上看見我父親趴在路邊的水溝里不省人事,一看就是喝醉了,就在一個路人的幫助下把他抬到車上拉回來了。

我和四叔扶著父親剛到門口,父親突然身子一軟,爾後趴在地上又嘔吐起來,渾身還顫抖著。父親抽搐著身子,可吐不出食物,只是淅淅瀝瀝地流著口水,嘴裡還嘟噥著什麼。父親兩手抓住地面,青筋暴突,我感覺父親這次醉酒非常痛苦,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喊叫穿透了彎彎曲曲的巷子,也穿透了我的心。

父親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下午才依著土牆勉強能夠坐穩。整個人瘦了一圈,臉色暗淡,彷彿大病初癒一般。但我看到父親的眼裡泛著喜悅的光芒,嘴上有一絲淺淺的微笑,流露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愜意。

晚上父親把我叫到身邊,說我的工作落實了,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並囑咐我去了一定要好好工作。那時我才知道,父親用一斤二兩白酒的豪情贏得了一位領導的歡心,為我求得了一份工作。

我又想起了爺爺的酒,想起了爺爺酒後閉目養神的樣子,那是庄稼人思索人生的樣子,那是庄稼人嚮往美好生活的樣子。父親或許從爺爺的樣子里悟出了酒的含義,也或許他從爺爺的酒里找到了生活的希望,他把一個家庭的未來寄托在酒里。一個沉默寡言的父親,一個只懂得春耕秋收的農民,在家庭面臨轉折而又無計可施的時候,他把人生的賭注壓在了酒上,他用糟蹋自己身體的方式去體現酒的價值,去實現一個家庭的夢想。

一年後,因為我的努力工作,我升職了。又一年後,我有了滿意的婚姻。

父親最後一次醉酒是在三弟結婚那天,面對前來賀喜的賓朋,父親敞開最大的酒量回敬了所有的來客,毫無顧忌他已六十多歲的身軀,自始至終洋溢著燦爛的笑容。酒在父親手裡成了鮮花,成了掌聲,而父親手中的酒杯也成了成功者的獎盃。那一次父親終於全身心地醉了,醉了後的父親引吭高歌,嘹亮的歌聲再次穿透了故鄉彎彎曲曲的巷子……

自那以後,我放棄了兒時許下的「今生不再喝酒」的諾言,我覺得自己應該喝,必須喝,只有喝了酒才能品嘗到酒的滋味,才能徹悟生活的甘苦,才能理解和牢記父親的辛勞與心酸。

今我家餐廳的櫃檯上始終擺放著幾瓶白酒,我從不會讓酒的位子空缺。我不是嗜酒,只是覺得有白酒在那兒站著,心裡就踏實,有白酒在身邊陪著,日子就充滿了陽光。我終於明白了田野里洶湧澎湃的麥浪和紅霞一樣的高梁所凝聚的力量。而今閑來有空的時候,我經常和父親對飲幾杯,望著父親已被白酒漂白了的頭髮,每喝一口,我都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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