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李白
秋思
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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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情
李白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今天我們要來賞讀的是李白的一首五言通靈小品(通於神靈。 漢 班固 《幽通賦》:「精通靈而感物兮,神動氣而入微。」 唐 陸龜蒙 《奉和襲美太湖詩·包山祠》:「自非通靈才,敢陟羣仙峯。」《西湖二集·文昌司憐才慢注錄籍》:「若是説好,便通靈起感應,香火繁盛起來。」 郁達夫 《為靄民先生題經公致淵畫松》詩之二:「六法通靈力有餘,暮年點筆勢凌虛。」2.善於應變;不拘泥。 宋 胡仔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回仙》:「吾得道年五十,第一度 郭上灶 ,第二度 趙仙姑 。 郭 性頑鈍,只與追錢延年之法; 趙 性通靈,隨吾左右。」3.消息來得快;來源廣。《娛目醒心編》卷五第一回:「 福達 身雖有監,京中綫索卻自通靈。」4.靈驗。《天雨花》第二七回:「燒香婦女來問事,説來句句盡通靈。」5.靈敏。 茅盾 《子夜》十四:「廠里一有了吃醋爭風那樣的事,你們的耳朵就會通靈。」),一首五言絕句,題目叫作《怨情》。詩云:「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李白雖然是「謫仙人」,詩風向來浪漫揮灑,天縱不群((1).不平凡,高出於同輩。《楚辭·九章·惜誦》:「行不羣以顛越兮,又眾兆之所咍也。」晉 左思 《詠史》詩之三:「功成不受賞,高節卓不羣。」唐 杜甫 《春日憶李白》詩:「 白 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羣。」《花月痕》第七回:「不想也還有這瀟洒不羣的人,轉教我自恨,見聞不廣,輕量天下士了。」(2).不合群。《楚辭·離騷》:「鷙鳥之不羣兮,自前世而固然。」《後漢書·崔駰傳》:「獨師友道德,合符曩真,抱景特立,與士不羣。」《南史·齊蕭子云傳》:「 子云 性沉靜,不樂仕進,風神閑曠,任性不羣。」),但情詩、情詞寫來卻是另有一番蘊藉風味。像這首短小的五言絕句,實在是太過精彩。首先我們要清楚的是,這是一首標準的五言絕句,而且它在用韻上非常獨特。
說到這首詩就讓我想起來前一段詩詞大會之後,有所謂「自留地詩人」言之鑿鑿說:「千古絕句,未有平起不入韻者。」信誓旦旦並如此自負狂妄,看來是不知道李白的這首《怨情》詩。李白的這首《怨情》就是一首標準的五言絕句,而且是「平起不入韻」的典型。「深坐顰蛾眉」的「眉」,「不知心恨誰」的「誰」,這在「平水韻」中屬於「上平四支韻」(支枝肢移[竹移]為[施為]垂吹陂碑奇宜儀皮兒離施知馳池規危夷師姿遲龜眉悲之芝時詩棋旗辭詞期祠基疑姬絲司葵醫帷思滋持隨痴維卮麋螭麾墀彌慈遺肌脂雌披嬉屍狸炊湄籬茲差[參差]疲茨卑虧蕤騎[跨馬]歧岐誰斯澌私窺熙欺疵貲羈彝髭頤資糜飢衰錐姨夔祗涯[佳、麻韻同]伊追蓍緇萁箕椎羆篪萎匙脾坻嶷治[治國]驪綦怡尼漪犧飴而鴟推[灰韻同]陲魑錘縭璃羸帔蘼芪畸羲曦欹猗崎崖篩獅螄綏雖粢瓷嫠痍惟唯機耆逵巋丕毗枇貔楣霉輜蚩嗤媸颸塒蒔鰣鶿笞漓貽禧噫其琪祺麒梔鸝累踟琵祁騏訾咨睢馗胝鰭蛇[委蛇]陴淇麗[地名]廝氏[月氏]僖嘻琦怩熹孜罹磁痿隋逶酈嵋椅[音漪,木名])。而「美人卷珠簾」的「簾」,這也是平起,但是「簾」這個韻腳字,在「平水韻」中卻屬於「下平十四鹽」(鹽檐廉簾嫌嚴占[占卜]髯謙奩纖簽瞻蟾炎添兼縑沾尖潛閻鐮黏淹鉗甜恬拈砭詹蒹殲黔鈐僉覘崦漸鶼腌襜閹)。下平的「十四鹽」和「四支韻」既不屬於鄰韻,也不可以通押,隔得很遠很遠。所以,李白的這首《怨情》是一首典型的「平起不入韻」的五言絕句。當然,所謂「詩言志,歌詠言」。夫子也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真正的詩仙如李白高蹈者的境界,又豈是「蜩與學鳩」(莊子《逍遙遊》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的嘰嘰喳喳所能窺探的呢?
「之二蟲又何知」,不談也罷。還是來看這首唯美的五言絕句吧,「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首先這個「美人」就不能平常視之,「美人」和我們今天稱呼「美女」那不是一回事,當然美人首先要很美。但是像在中國古代韻文文學裡頭,比如《離騷》,就有著名的「香草美人」之喻,那指的是賢臣明君;而《詩經》里說「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則是指的容德俱美的年輕女子,其實象徵了最美好的生命狀態。所以在古詩詞里,在中國傳統文化里,「美人」一詞其實寄予了在時間長河裡對生命最美好的期望。 「美人卷珠簾」,說明這是一個閨中品行俱佳的女子。「卷珠簾」是一個動作,但緊接著卻說「深坐顰蛾眉」,既然捲起珠簾又坐下,怎麼能說是「深坐」呢?一個「深」字用得既貌似突兀,細想又精彩之極。首先這是一個品貌俱佳的閨中女子,所謂「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所以這個「卷珠簾」的美人,首先應該是深閨獨坐,所以一個「深」字,首先可以看出這個美人是深閨獨坐,深院獨坐。「深」還有時間長久的意思。從「卷珠簾」到久久地獨坐,這不是更能看出她在時間深處的悵惘與愁思嗎?在「深坐」的背景下,「顰蛾眉」就顯得非常的精彩。「顰」是「蹙眉」的動作,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細節,一個「顰」字體現了李白極細膩的筆觸。
當然,一句「深坐顰蛾眉」,讓人不由得想起一個叫「顰顰」的女子來。紅樓夢中,黛玉初進賈府,寶、黛初次相逢,寶玉便問黛玉尊名,黛玉告訴他之後,又問表字,黛玉答:「無字」。寶玉便笑道:「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好。」然後探春就追問:「何出?」寶玉就一番議論,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請注意,他說的是「豈不兩妙」。之後「顰顰」、「顰兒」就成了林黛玉的專有稱呼了。不僅大觀園中的姐妹們都這麼稱呼她,甚至曹雪芹自己也這麼稱呼她。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黛玉因誤解寶玉,獨自一人在花蔭下哭泣。作者曹雪芹便親自出面,賦詩一首云:「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綉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可見書里書外,「顰兒」都是黛玉最好的名字。
當然林黛玉的命運寄人籬下,且要「以淚還情」,所以終日愁眉緊鎖,楚楚可憐,這當然是「顰」字一妙。可是,寶玉卻說的是「豈不兩妙」嘛,那麼還有一妙在哪兒呢?其實在我看來,寶玉給黛玉取名「顰顰」,遠不止兩妙,簡直就是「四個土地廟」妙、妙、妙、妙,至少有四妙。
怨情
李白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第一妙,就是點出了黛玉之美,《紅樓夢》里形容黛玉的外貌最有名的一段描寫,是說她「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姣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所以「顰」就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呀!而它最早就是形容「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的。《莊子·天運》記載,說「西施病心而矉pín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顰美,而不知顰之所以美。」這就是著名的「東施效顰」這個成語的出處。西施「捧心而顰」,人人倍覺其美;而東施,「東施效顰」,人人則倍覺其丑。所以並不是什麼人都能叫「顰顰」,都能叫「顰兒」的。在時間之河的兩頭,大概只有前面的西施,後面的黛玉,中間呢還有李白那個「深坐顰蛾眉」的女子,才可以當得起這個「顰」字吧。所以「顰」字一妙在見其美。
「顰」字第二妙呢,則見其苦。西施之所以「捧心而顰,病心而顰」,其實她是有心絞痛的疾病。而黛玉呢,體弱多病自不待言。「病如西子勝三分」,連她自己都說,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也不見效,所以「顰」字二妙則為情節伏筆。「顰顰」的第三妙呢,則見其悲,則是為命運伏筆。眾人眼中的黛玉,表面上總是愁眉緊鎖,淚下漣漣。世人便以為她是寄人籬下,做楚楚可憐之狀。其實黛玉蹙眉落淚,是為了「以淚還情」,是「絳珠仙子」與「神瑛侍者」的命運相連。所以《脂硯齋》批語說,「黛玉淚因寶玉,而寶玉贈曰顰顰,初見時亦定盟矣」。
當然,寶玉為黛玉取名「顰顰」,除了有見黛玉其美、其苦、其命運之悲的妙處,其實還有一個妙處,即當寶玉取完「顰顰」二字,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於此又是一妙,不僅能見出黛玉的其美、其苦、其悲,還能看出寶玉的蔑視權貴,不同流俗的性格。所以一個「顰兒」,一個「顰」字,「顰顰」兩字即使得寶玉與黛玉這兩大主人公,人物形象立刻鮮明豐富起來。所以一個「顰」字能有這麼大的作用,更何況李白詩中「深坐顰蛾眉」的美人呢。所以「深坐」與「顰蛾眉」的細節描寫,其實已經決定了一切,連幽怨的時光都彷彿停在了「深坐」與「顰蛾眉」的那一刻。
但接下來卻是更妙,「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這又和顰兒是何其的相似啊!念太深,情太深,「一片痴心畫不成」(出自唐朝高蟾《金陵春望》「曾伴浮雲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不知不覺便流下了相思淚。所以一個「淚痕濕」的「濕」字,說明是情不自禁,說明是暗暗地流淚。「不知心恨誰」,一個「恨」字,終於點題點到了《怨情》的題目,明明是思念,明明是愛,卻偏偏要用一個「恨」字。《唐詩訓解》里說:「『不知恨誰"一句最妙。」那麼這個「恨」字又妙在哪兒呢?又有幾個「土地廟」呢?我覺得至少應該像寶玉所說的,要有兩妙。
第一,用「恨」字點出了《怨情》的題目,「怨恨怨恨」,由怨而恨,是程度的疊加。你看,即使晏殊晏同叔的《蝶戀花》,說到「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在這之前也還是有「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的埋怨,甚至不僅要怨遠方的人,甚至要怨到「斜光到曉,天涯共見」的明月了。所以嚴羽嚴滄浪說,寫怨情「已滿口說出,卻有許多說不出」。(嚴羽《李太白詩醇》:嚴滄浪曰:寫「怨情」,已滿口說出,卻有許多說不出,使人無處下口通問,如此幽深!)「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彷彿全已說出,真是卻又有無數說不出的內容。
第二妙則在一個「恨」字。可見「深坐」、可見「淚痕」、可見「顰蛾眉」的美人相思已不自知。我們剛才說到由怨而恨,是程度的疊加,是程度的加深,到了一定程度也就到了一定的境界。後人評說太白此句,說「恨至不可解處,即己亦不自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神韻絕人,不在筆墨。毛衣儒曰:恨至不可解處,即己亦不自知。),就是說這位相思的女子,一傾完全將自己的生命,身心沉浸在這段愛情之中,渾然不自知,全然不能掙脫,這才是最精彩的情詩啊!因為愛情,愛情的本質就是讓人輕易地淪陷,從而消失了自我,眼中心中念念皆在,只有那個日思夜想的人。越是恨越是愛,當一點恨都沒有的時候,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大概就是愛壽終正寢的時候。
所以李白此詩之所以精妙,是他精準地捕捉到了戀愛中的女子由神態、形態而心態的典型形象。只有深愛過的人,只有在愛情中徹底淪陷過的人,才能這麼精準凝練地只用五言二十個字,就寫透了愛與恨,寫透了那顆心心念念、一往情深的心。真是「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愛情既是一種純潔的信仰,又是一片滾滾的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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