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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6夜讀:唐詩里的明月光】唐詩的崛起,還是沒半點徵兆

原標題:【976夜讀:唐詩里的明月光】唐詩的崛起,還是沒半點徵兆




時光飛逝,中國王朝的年號,轉眼間從「開皇」變成了「武德」。


前文說了,隋煬帝楊廣是個喜歡寫詩的人,曾經搞起過一個詩歌俱樂部。他讓人搬來了沙發,放上了椅子,請來了客人,自己親自主持,熱鬧了那麼一陣子。

可是後來,天下大亂,國家一度又陷入動蕩之中。俱樂部主席楊廣去了揚州,然後再也沒有活著回來。


從此,俱樂部很久都沒人來了,大門緊閉,冷冷清清,桌椅上都是灰塵。


然而這一年,在已經不知道被遺忘了多久之後,俱樂部門外的樓道里,忽然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一群工作人員跑了過來,摘下舊招牌,打開鎖閉了很久的大門,開始手忙腳亂地打掃衛生。


「快!都快點!秦王說了,這裡要以最快的速度開張!」


瞬間,這裡重新粉刷了牆面,換上了新沙發,添置了鮮花、茶具,還噴了香氛。


驗收的主管來了,一臉嚴肅地指示:


「秦王說了,隋朝已經過去,現在乃是大唐。一個新的時代,必須要有新的文藝!他要來親自主持俱樂部,指導我們的創作,開創文藝的新局面!」


鮮紅的橫幅也高高掛了起來:「秦王詩歌作品《飲馬長城窟行》學習討論會。」


一塊碩大的燙金桌牌,被工作人員鄭重放在了會議桌的上首:「大唐詩歌俱樂部主席——李世民。」



一年前的十一月,隆冬。


在山西龍門關外,北風凜冽,交河的河水已經結冰。一位二十一歲的青年,英氣勃發,正帶著一支軍隊在寒風中行進。他要開赴前線,討伐來犯的梟雄宋金剛和劉武周。他就是李世民。


望著眼前的雄壯景色,李世民心潮澎湃,詩意大發。他選擇的題目,就叫作《飲馬長城窟行》。


這是當時非常流行,也非常符合他身份的樂府詩題。在他之前的幾十年間,中國就曾有兩位著名的帝王,都寫過同樣題目的詩。


第一位,是陳後主陳叔寶。這是一位有名的亡國之君,生活很奢靡,詩歌也寫得軟綿綿。陳叔寶所交出的《飲馬長城窟行》很合乎他一貫的風格:


征馬入他鄉,山花此夜光。


離群嘶向影,因風屢動香。


你聽,哪怕是行軍的時候,他注意到的也是花草和香氣。對於這類柔美的東西,陳後主有一種天生的敏感。

陳後主的美好生活沒有持續多久。幾年之後,一位強悍的北方皇子率領大軍,勢如破竹地攻破了他的首都,俘虜了躲在井裡的亡國之君。


這位來自北方的皇子就是楊廣。他驕傲地俯視著陳後主這手下敗將,躊躇滿志。


打仗,你不是我的對手;寫詩,我也不輸給你。楊廣也驕傲地交出了自己的一首《飲馬長城窟行》: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


萬里何所行,橫漠築長城。



和陳後主一比,楊廣的作品硬朗多了。即便只對比這兩首詩,也能一眼看出誰是綿羊、誰是虎狼。


然而故事到這裡還沒有結束。楊廣仍然不是最終的勝利者,他很快也成了亡國之君。取代他的人,正是開頭說到的那位青年——李世民。


陳後主,還有楊廣,我李世民不但要在武功上碾壓你們,還要在文學上把你們拋在身後。


李世民也交出了他的《飲馬長城窟行》: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


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


他還寫道,自己要打敗敵人,刻碑勒石,以記錄這個偉大時代的功勛。他要高唱凱歌,浩浩蕩蕩地進入周天子的靈台:


李世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宣言。和宋金剛的這一仗,李世民大勝,把敵人打得倉皇逃竄。就在此戰獲勝之後不久,也就是公元年,他就搞起了文學俱樂部,取名「文學館」,搜羅當代一流文學高手,要掀起一場創作的高潮。


那麼,誰來充當領軍人物呢?李世民微笑了:就是我。




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之中,「文學館」熱鬧開張了。


十八位當代文壇高手被羅致入館,團結在李世民周圍,成為了他的導師。他們個個大名鼎鼎,乃是房玄齡、杜如晦、虞世南、許敬宗、褚亮、蘇世長、陸德明、孔穎達、顏相時、李守素……一時間群賢畢至,要開創大場面。


李世民試了試話筒,發表了熱情洋溢的開館講話:

「這個俱樂部,以前是楊廣當主席。他是怎麼管理的呢?一個字『殺』。只要寫詩比他好的,他就殺掉了。


「比如薛道衡,是當年大作家庾信少有的能看得上眼的幾個北朝詩人之一,寫過一句很有名的『空梁落燕泥』的,結果被楊廣給殺了,據說一邊殺還一邊變態地問: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另一位大詩人王胄寫了句『庭草無人隨意綠』,也被楊廣殺了,殺了還念叨:『庭草無人隨意綠』是誰語耶?


「現在楊廣已經死了,孤王來做這個主席。孤王的作風和他是不一樣的,一句話:海納百川、唯才是舉。請大家安心搞創作,都拿出好作品來,輝映我們大唐的盛世吧!」


「啪啪啪……」房玄齡、杜如晦們再次帶頭拍手,現場一派歡快的氛圍。


聲明一下,李世民以上講話內容,只是我的揣測和杜撰。



有人說,他搞的這個「文學館」,是掛羊頭賣狗肉,主要不是搞文學的,而是搞政治的,是專門研究怎麼搞掉太子李建成的。誠然有這種因素。


但我們可不要太小看李世民在文學上的志向。讀讀他的詩——「移步出詞林,停輿欣武宴」,他從來都是自詡要文武雙全的。


眼看萬事俱備,導師齊集,雄心勃勃的李世民要在詩壇大顯身手了。他親筆寫下了自己的文藝創作總路線:


予追蹤百王之末,馳心千載之下,慷慨懷古,想彼哲人,庶以堯舜之風,盪秦漢之弊;用咸英之曲,變爛熳之音。什麼意思呢?簡而言之就是:詩文不行已經很久了,靡靡之音已經受夠了,現在輪到朕出手了!某種意義上說,這等於是重啟了數十年前隋文帝的改革。

李世民還提出了他的文風改革總目標:「去茲鄭衛聲,雅音方可悅」——我要告別那些浮艷的東西,讓真正典雅莊嚴的文藝發揚光大。


文學館——那個被認為「掛羊頭賣狗肉」的文學機構,在李世民順利當上皇帝以後,不但沒有被裁撤,反而擴充壯大了。貞觀二年,剛登上龍椅不久的李世民把「文學館」改為「崇文館」,繼續吸納頂尖文士。


這些詩人是招來做擺設、唱讚歌的嗎?不是。他們都要值班輪崗,以備皇帝召喚。李世民上班再忙,一旦有空,都要拉著他們討論典籍,吟詩作賦,「日昃夜艾,未嘗少怠」。


巍峨的太極宮裡,許多個夜晚,都留下了李世民在燈下寫作、吟哦的身影。


李同學不但努力,而且謙虛。每寫了新詩,常要拿給文學導師們看。這些導師們並不好伺候,不少都是些自負的道德家,蹬鼻子上臉,動不動上綱上線地對李同學一通批評。但李世民一般都心平氣和地接受,抱著詩稿回去就改。


有一次,李世民寫了一首宮體詩風格的作品,大概自我感覺不錯,開心地拿給大臣虞世南,讓他唱和。


沒想到虞世南抓住機會,板起臉,對李同學一頓教訓:


「陛下寫的詩嘛,倒是挺工整的。但俗話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怕陛下這種詩歌一流傳出去,天下效仿,把風氣都搞壞了。這首詩誰愛和誰和,反正老臣我是不和的。」


李世民討了個沒趣,忙給自己打圓場:老虞啊,你不要緊張,朕就是和你開個玩笑。


另一名大臣魏徵也一樣。有一次,李世民在洛陽宮開派對,多喝了幾杯,興緻高漲,作了一篇賦《尚書》的詩。


按理說,這首詩主題不錯,只是有幾句稍微流露出了一點善惡報應的佛家腔調,和儒家正統思想不很符合。魏徵就抓住機會,馬上賦了一篇《西漢》來說教:「皇上啊,你要像漢朝推崇儒家一樣去作為,才能受到真正的尊敬啊!」


李世民同學又大度地表示:朕明白,你這是為我好。


不但導師的意見他要聽,就連前朝亡國之君楊廣的詩,他都要學習。


在我們的印象里,李世民是大明君,楊廣是大昏君。前者總是把後者當反面典型,做事幾乎處處要楊廣相反。


比如楊廣奢靡,李世民就節儉;楊廣驕矜,李世民就納諫;楊廣殘暴,李世民就「寬律令」「囹圄常空」;楊廣用人很猜忌,李世民就標榜自己用人不疑,還有意重用一些敵對陣營的人,包括他哥哥李建成的舊部,處處表現自己寬宏大量。


甚至在玄武門事變里,那些曾帶兵幫著哥哥火併自己的人,李世民居然都能任用。比如將領薛萬徹,玄武門事敗後藏到深山裡,李世民把他找出來,加以安撫,提拔他做右領軍將軍。這些做法,都幾乎和楊廣相反。


然而,唯獨在一件事上,李世民卻是楊廣的粉絲,那就是詩歌。


剛當上皇帝不久,他就在朝堂上大談楊廣的詩歌,還給了《隋煬帝集》四字評語:「文辭奧博。」他甚至還把楊廣的詩譜成曲,請來樂官一起唱和。


一個新王朝的宮殿里,居然大唱著舊王朝末代皇帝的作品,也算是少見的一景。

李世民同學活了五十二歲,在位二十三年,除了做皇帝之外,一直是個勤勤懇懇的詩人。整個貞觀朝的宮廷詩壇里就數他最高產,留下的詩歌有近百首,比全部「十八學士」現存的詩加起來還多。


朕,應該無愧於一代詩壇領袖了吧?


可是不少後人回答說:呸。




李世民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會被後世罵得那麼慘。


有人給了他八個字的評價:「遠遜漢武,近輸曹公。」還有人把他的一些詩句挑出來批判,表示慘不忍睹:「『圓花釘菊叢』,這麼丑的字眼他是怎麼寫出來的啊!」


還有更刻薄的,比如北宋有學者說:「唐太宗這個人啊,功業是很卓著的,但是寫的詩文太爛了,都是些靡靡之音,好像是婦人和小孩子鬧著玩的東西,太配不上他的功業了。」最後此人給出定論:「甚矣淫辭之溺人也!」


唐太宗要是聽到了,估計要氣得從昭陵跳起來。


他的詩真有這麼不堪入耳嗎?他到底是一代文壇領袖,還是「淫辭溺人」?他引領詩壇、改革文風的志向實現了沒有呢?

如果仔細看一下他留下來的近百首詩,會發現大概可以分成三類。其中第一類,我把它們叫雄主詩。


李世民要寫這類詩,不難理解。作為開國的皇子帝王,總是要說幾句漢高祖般的「大風起兮雲飛揚」之類的豪言壯語的。更何況,李世民半輩子南征北戰,戎馬倥傯,這些句子也不能說是裝腔作勢,大多還是有真情實感的。


比如《還陝述懷》:


慨然撫長劍,濟世豈邀名?


星旗紛電舉,日羽肅天行。


遍野屯萬騎,臨原駐五營。


登山麾武節,背水縱神兵。


在昔戎戈動,今來宇宙平。


這就是一首標準的雄主詩。雖然它稍嫌木直呆板,缺了點靈氣,但氣勢很足,有種一往無前的勁頭。


第二類詩,我把它叫作萎靡詩,是描寫宮廷里的風花雪月的。李世民同學的後半生不打仗了,主要在宮裡陪陪武媚娘、見見唐御弟什麼的。他因此就寫了不少講宮裡安逸生活的詩,佔到了他集子的一半以上。他被後人吐槽得最多的也就是這一類詩。



比如《采芙蓉》,是寫小宮女的。:


結伴戲芳塘,攜手上雕航。


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


游鶯無定曲,驚鳧有亂行。


蓮稀釧聲斷,水廣棹歌長……


除了憨笨得讓人哭笑不得的「結伴戲芳塘」之外,描寫也算挺細緻,但卻是一堆陳言的拼湊,諸如什麼「細浪」「浮香」「游鶯」「驚鳧」之類,許多都是前人用濫了的,句式也缺少變化,沒有什麼詩味。


在寫這一類詩的時候,李世民很像是一個缺乏天分的攝影愛好者,拿了一部好相機去逛公園,興奮地拍了一大堆花花草草,回家一看,卻挑不出一張打動人的片子。


李世民的第三類詩,叫作分裂詩。


什麼意思呢?就是李同學寫這類詩的時候是分裂的,他既擋不住宮體詩的誘惑,本能地想寫一些鶯鶯燕燕的詞句,但卻又被儒家的道德規範束縛著,擔心這不是「雅音」,不符合君王身份,於是往裡面塞一些政治正確的表態性的口號,搞得整首詩很精神分裂。


舉一首《詠風》為例。一開頭是「蕭條起關塞,搖颺下蓬瀛」,挺有氣勢,如果只看這兩句,你還以為會讀到一首霸氣的雄主詩呢。


可是前兩句豪言擲過,後文不知怎麼地就忽然萎了,急轉直下,變成了標準宮廷詩的調調:


拂林花亂彩,響谷鳥分聲。


披雲羅影散,泛水織文生。


最後,李世民同學似乎擔心路子不正,有偏離「雅音」軌道的嫌疑,於是結尾處重新拔高詩意,硬塞上一句雄主的口號:


勞歌大風曲,威加四海清。


整首詩都給人一種分裂的感覺。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像是中學生作文,前面堆砌一些描寫風景的成語,什麼「今天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公園裡繁花似錦」等等,最後看看要結尾了,突兀地來一句:「啊!我要為了這一切奮鬥終生。」


李世民的內心真的很糾結,也真是不自信。在詩才上,他似乎確實不如漢武帝,更不如曹操。


可是,李同學真是一個「沉溺淫辭」的「溺人」嗎?倒也不是。一個溺人怎麼會「慨然撫長劍」呢?怎麼會「志與秋霜潔」呢?




到此,我們已經專門花費了一篇講唐太宗,還有他領導的那個詩壇。


快到了要和李世民、魏徵、虞世南等人告別的時候了。平心而論,他們還是挺努力的。在貞觀一朝,詩人很少,又不太給力,只能靠這些政治家們偶爾的一點作品撐場面。


但即便這樣,魏徵、虞世南們在很低的產量之中,也交出了一些好詩,即便放在整個唐代來比,也是有希望拿優秀詩歌獎的。比如虞世南的《蟬》,很多人評價不高,但我覺得可以進入唐代一流詩歌之列: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後兩句「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不正像後來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嗎?



魏徵也用詩歌傾訴過他的才華和抱負:


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他的「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不也就是杜甫的「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嗎?


李世民、魏徵、虞世南們的問題,都是看得見舊文學的毛病,卻找不到新文學的出路。


數十年後,當陳子昂橫空出世,徹底掃蕩浮艷文風的時候,是從古代尋找到的力量源泉——建安風骨。


可是眼下的李世民同學卻還找不到自己力量的源泉。他空有改革文風的抱負,卻不知道到底什麼樣的詩歌才是真正第一流的。


他的確是注意了不要寫淫詩的,哪怕描寫宮女,風格也總體比較清麗,不像齊梁的帝王那麼污,抓住「朱唇」「舞腰」之類的身體部位猛寫。但他自己畢竟又被包圍在一群陳隋遺老、宮廷文人之中,大家寫宮廷詩已經近百年了,你要李世民完全拋開這個傳統,像後來的陳子昂一樣去復古,他也做不到。


於是,他就在豪邁的雄主詩和萎靡的宮廷詩之間搖擺著,一會兒「慨然撫長劍」「志與秋霜潔」,一會兒又「只待纖縴手,曲里作宵啼」,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去。


到了晚年,他的文學導師從虞世南變成了上官儀,宮廷詩的大家。李世民把自己的詩都交給他改,大家又都沉迷在你儂我儂、花花草草中。


李世民去世的時候,是七世紀中期。當時的詩壇是什麼情況呢?是宮廷詩大行其道,柔美而空洞的作品仍然充斥。他曾經豪邁的改革願景,幾乎一句都沒有變成現實,「慷慨復古」的衝動似乎已被遺忘了。


最後,作一個簡單的總結吧:


從隋文帝到唐太宗,兩次以帝王主導、以高級領導幹部為主力的文風改革都宣告失利。不管帝王怎麼開大會、作講話、發文件、設機構、樹典型,甚至親自寫詩歌示範教材,可最終都偃旗息鼓。


唐朝建立了快四十年了,還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表明,一個偉大的詩的時代要到來。


然而,就像唐太宗的兩句詩一樣:「焰聽風來動,花開不待春。」帝王將相們的努力失敗了,但這一切卻並沒有結束,掀起詩歌大爆發的重任,悄悄落在了幾個小人物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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