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傳家寶」
1/
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和他們感情很深。
我印象中的爺爺，瘦瘦的，身板硬朗，身著藍色布對襟領的外套，頭戴同色系帽子，呵呵的笑著，嘴裡念著河南話：「小露露，我的小心肝。」
爺爺離開我們快12個年頭了，每當想起他，我的腦子裡就會浮現出幾組畫面：我記得，爺爺走在前，我緊跟在後，他很高大，帶著我穿過屋旁的過道，去後院摘葡萄；
我記得，爺爺總能給我「變」出好多好吃的，熱乎乎的土雞蛋，鮮紅的草莓，烏溜溜的葡萄，甜甜的杏子，都是他自己在後院里種的。後來搬走了，爺爺也依然能在花盆裡，給我種葡萄和草莓。就算沒有了那些，他也會給我買好多好多零食，而且不限量提供，總之，跟著爺爺就有好吃的。
還有，爺爺力氣特別大，坐在爺爺的腳上，他再翹起來，「爺爺蹺蹺板」 是我們幾個孫子孫女最喜歡爭奪的寶地。
我還記得，爺爺病重的時候，坐在小板凳上，說不出話，笑著用手對我比劃，指著桌上的東西，叫我吃。然後一直不停的從喉部的罐子里擦著很難吐出來的痰……
就算是那樣，他的眼睛裡，也在呵呵地喚著：「小露露，我的小心肝。」
「小露露，我的小心肝。」
2/
每個人的記憶，似乎都不一樣。
在我爸爸媽媽眼中，爺爺是另一番模樣。「你爺爺最愛板著臉，也不知道給誰看。」奶奶還活著的時候，對我說，從那以後，我開始注意爺爺的表情。
一次家庭聚會，我們幾個孩子和爺爺去買年貨，然後又說說笑笑回家，剛走到屋門口時，爺爺已經不再繼續說了，彷彿在為另一件事情做準備。
推開門，家裡也是好一番熱鬧，幾個孩子叫著喊著沖了進去……
「你們去買啥啦?又買這麼些。」奶奶說。
「買這麼些，又沒花你的錢。」爺爺臉已經拉下來了。
「爸，媽不是那個意思……」嬸嬸解釋道。
「什麼意思我聽得懂。」爺爺的臉色拒絕了任何解釋，「你把電視開小聲一點。」他轉過身對叔叔說，「你們小孩都去樓上玩吧。」
大家收起了笑容，紛紛都動了起來，我看著此刻嚴肅的爺爺，皺紋顯得生硬了許多。與其說大家都按照爺爺的吩咐辦了，不如說，大家都調整了狀態，努力的和爺爺保持一致。
什麼狀態呢？
一種壓抑的狀態，不僅要抑制喜悅和平靜，還要略帶憂傷和煩躁。彷彿只有這樣，才算是回家了，維繫了家的味道。
「不回去看看吧，我也惦記你爺爺奶奶，回去看吧，你看他們一個臉色比一個難看。有時候我真不想回這個家。」那一年回家的路上，爸爸對我說了心裡話。
「爺爺為什麼會板著臉？」我問。
「人老了吧，毛病就多了。」這話似乎是為了硬要解釋一下。
「那以後你老了，也會這樣嗎？」我擔心起來。
「我才不會像你爺爺那樣呢。」爸爸有點賭氣的說。
「人老了吧，毛病就多了。」
3/
後來爺爺奶奶去世了，這些年裡，沒有了爺爺的零食，奶奶的燉菜，年依然過著。
爸爸和叔叔們都操持著各自的家，我們幾個孩子也大了，天南海北的闖著，結婚的結婚，生娃的生娃。
是不是老一輩的走了，感覺家的味道一下就淡了？變了？
不是。
我們家裡依然有著很濃的「家」的味道。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爸爸做飯時候的歌聲沒有了。以前總能在早上起床後，聽到爸爸的歌聲，現在也沉默了。打掃衛生時，也會莫名的摔起東西來，打掃衛生卻把自己給掃鬱悶了。
常常我帶著女兒說說笑笑回家去，拉開門，就感到撲面而來的壓抑感，這股低氣壓，讓人瞬間就穿不過氣來。我熟練的收起興奮和思念，滴溜溜的轉著眼睛，試圖快速抓取信息，足以讓我快速決定接下來，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我爸怎麼了？」我低聲問媽媽。
「誰知道他，進門就拉個臉，也不知道給誰看。」媽媽也一臉不安逸。
這對話好熟悉！熟悉到它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生活。我吐了一口氣，卻提起了防禦，戰爭一觸即發，最好小心一點。
吃飯時間，看著一桌子美味的飯菜，卻嚼不出味道來。爸爸媽媽還是相互不說話，壓制著身體的動作和感受，壓抑著內心的憤怒和興奮。低氣壓讓我感覺不消化，我試著想調節一下。
「吃飯不許看電視。」爸爸先開口了，他對著我女兒說。
「我……嗯呢……沒有……哼哼……」女兒轉過頭來，哼哼唧唧的解釋起來。
「好好說話！」他很嚴肅，嚴肅到讓我不知所錯，也讓我憤怒。
媽媽為了緩解氛圍，說：「我們是不是說好了，不看電視啊，吃飯是不是要專心啊……你看你哭哭啼啼的，又沒有誰罵你……」 媽媽一開始嘮叨，我就更憤怒了。
當然，我內心立馬做了一個選擇，把憤怒朝向了媽媽，「媽！」我制止了她，「我們可不可以愉快一點吃飯？別說了好不好？」
爸爸瞪大了眼睛，「我們說話權力都沒有了嗎？」
「不是，我們一回來你們就拉著臉，這飯怎麼吃啊？」
「不想吃就別吃！」
這下，全家人都徹底收起了喜悅和平靜，深深的陷入了憤怒和煩躁中。
這下，我才算是真的回家了。
「不想吃就別吃！」
4/
爸爸媽媽好幾天沒說話了，雖然他們沒控訴和爭吵，身處家裡，也能感到異樣。
「你爸爸越來越像你爺爺，成天板著臉。」媽媽說。
「這話你要是說出來，他一準得跳起來。」我說，因為我知道，爸爸不想看見自己成為他不喜歡的樣子。
他不喜歡像爺爺那樣，卻又因為自己如此像爺爺那樣而憤怒。
「你說，爸爸知道他自己像爺爺嗎？」我問媽媽，有時媽媽也很像姥姥。
「誰知道，估計人老了，都是這樣一身毛吧。」媽媽說，「說不定你老了，就和你爸、你爺爺一樣。」
「唉，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傳家寶，我可以不要嗎？」
很晚了，我開車，女兒坐在安全座椅上，「媽媽，今天姥爺為什麼板著臉？」她問。
「不知道，我爺爺以前也這樣。」
「那以後你老了，也會這樣嗎？」她好像擔心起來。
我想起了爸爸曾對我說的心裡話：「我才不會像你爺爺那樣呢。 不回去看看吧，我也惦記你爺爺奶奶，回去看吧，你看他們一個臉色比一個難看。有時候我真不想回這個家。」
「我不確定，這好像是我們家的傳家寶。」
「那以後你老了，也會這樣嗎？」
5/
意識上，我不想要這樣一代代的重複，把家的氛圍搞得陰霾低沉。可是，我很難下決心，因為我不確定，如果不再重複，「家的味道」就變了，「家」是不是就沒有了？
我看見了自己很多的受局限的思維：只有成為了他們，才永遠沒有和他們分離；只有壓抑著快樂，才能避免背叛的罪咎感，快樂不是我家的味道；只有保持一致的狀態，才不會有分離……
早上起床，慢慢悠悠地穿衣服，寒冷的冬天，從被子里出來，是要下很大決心的事情。
抬頭一看鐘，突然就緊張起來，時間不夠用了， 我開始啟動「催命念」模式，「快點，沒時間了，快點……」
看見女兒被我催得用接近小跑的模式在家裡穿梭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像極了我媽媽。
讓我恐懼的，不是時間的流逝，而是我只有製造這樣的氛圍，就才能確定我是媽媽的女兒。
打掃衛生，我汗流浹背，瑣碎的小物件收納起來真的是讓人心煩。
抬頭看見女兒盡然還在拿出更多小物件，東一個西一個的擺著，我就來氣，臉一下就拉下來了，「你不幫忙就算了，還搞破壞。到自己房間玩去！」
女兒收起興奮和快樂，迅速離開。透過書櫃的玻璃，我看見了，我拉長的，嚴肅的，像極了爸爸的臉。
我心煩的，不是小物件的凌亂，而是如果你不和我保持一種感受，我將會感到孤獨。
「如果你不和我保持一種感受，我將會感到孤獨。」
一切都是精神枷鎖。
孩子，笑也好，哭也罷，都是家族的一員。
所謂家族的重複，不過是一個思維的複製。
再次回家，我看見爸爸在把玩「傳家寶」，我理解他的孤獨和恐懼，我不再憤怒和指責，畢竟這些只不過是一個老人的常態罷了。
我也打算，換一個傳家寶給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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