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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第一大玩家,京城收藏大家——王世襄與他的國寶

曾有一種說法,21世紀可能還會出現個錢鍾書,王世襄是出不了了。

2009年,著名文物專家、學者、文物鑒賞家、收藏家王世襄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去世,享年95歲。王世襄的離世,意味著中國又一位標誌性的文化老人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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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第一玩家

王世襄生前有一句名言:「一個人如連玩都玩不好,還可能把工作干好嗎?!」讓人感嘆的是,他玩的很多都屬於旁門偏道,卻又把這些屬於民俗範圍的「玩意」玩出了大名堂,也許這能解釋為什麼他被稱為「京城第一大玩家」。

1914年5月25日,他出生於北京的名門世家。祖父是前清官員,官至工部尚書,是收錄於《清史稿》的人物;伯祖是光緒三年的狀元,徐世昌和梁啟超都是其門生;大舅金城是20世紀初北方畫壇領袖,四舅金西厓是一代竹刻大師。

父親王繼增從事外交工作,擔任過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長,母親金章曾留學英國,是中國著名的花鳥畫家。正是這樣的家族,帶給了他強大的藝術基因。

為了讓他與世界接軌,父親把他送入美國僑民學校,因此他練就了一口流利的英文,父親希望他學醫,可是自己卻無心學習,門門功課都不及格,隨後他轉至國文系,幸好小時候打下良好的國文基礎,他才輕鬆勝任,能繼續留校。

後來考入燕京大學研究院,學習中國古代繪畫,直到1939年,最疼愛他的母親去世了,這給了他極大的震撼,這個公子哥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轉變,認認真真地坐在書桌前,發奮讀書了。後加入梁思成創辦的中國(李庄)營造學社擔任助理研究員。在這裡,他認識了其學術上的領路人——朱啟鈐,讓他逐步走上文博專家的道路。

追回因戰亂流失海外的文物

1945年日軍投降,抗日勝利後,文物清理損失委員會成立,經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梁思成兩位先生推薦,他被指派參加了「清損會」,在北平負責清查戰亂損失的文物。

當時許多日本和德國的文物販子,與收藏家在中國收買文物,伺機盜運出境,敏銳的他留意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1946年,他宴請了,當時北平四五十位知名的古玩商,調查後得知,淪陷時期河南某地出土的青銅器,多數都被德國人楊寧史低價買去了,於是他整日往返於北、津之間奔波,最終沒收楊寧史的青銅器240件,其中包括價值連城的「宴樂漁獵攻戰銅壺」、「商饕餮紋大鉞」等等。

商饕餮紋大鉞

抗日期間,曾有一批善本書運去香港。後來這批書全部被劫往日本,中央圖書館善本110箱,中華圖書館協會210箱,嶺南大學20箱、國立北平圖書館70箱,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5箱,東方學圖書3箱,其中,宋刊本《五臣注文選》,《後漢書》,《禮記》,明寫本《永樂大典》,可謂是國寶級的書籍,這批善本事關中華文脈,中國著名學者鄭振鐸曾說過:若是這些書落在日本人手中,那中國人要研究中國的文化,豈不是要跑去日本留學了!

從1945年9月到1946年10月,短短一年的時間裡,他還收購郭禪齋藏瓷200多件,追回美軍非法接受日本人的宋元瓷器一批,搶救面臨戰火威脅的,長春存素堂絲綉約200多件,接收溥儀留在天津張園保險柜中的,珍貴文物1800多件。他日日夜夜為追迴文物奔波忙碌,代表國家追還抗戰時期被劫奪的文物,總計多達2000餘件,其中宋代馬和之的《赤壁賦圖卷》等,皆為國之珍寶。可他怎麼都沒想到,這份功績非但沒有讓他得到表彰,還讓自己蒙受不白之冤25年之久。

收藏成痴

1946年,勞苦功高的他,兼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其後,受故宮委派,赴美國、加拿大考察博物館一年,這期間他又記錄下了,諸多重要的流失海外的中國文物。回國後的1952年,三反運動開始,正因為他追回大量國寶的「特殊經歷」,他竟然成了運動中要打的「大老虎」,理由就是:作為國民黨的接收大員沒有不貪污的。審查進行了一年多,毫無證據,之後被取保釋放,結果剛被釋放回家,未曾想,這個曾經對故宮以終身相許的人,就收到原單位故宮的公函:故宮開除了他的公職。被無端猜疑、審查,最後攆出故宮,那時他的內心,會是多麼的凄涼!

離開故宮之後,他每天起早貪黑,鑽研自稱「偏門」的學問,開始收藏、研究明清傢具、鴿哨、竹刻、葫蘆等。在風起雲湧的時期,「不問政治」的他常常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大街小巷,與工匠、民俗藝人混在一起。

他待人謙恭,跟底層人打交道非常多,因此許多民間的工匠也願意跟他交流,把技巧告訴他。經過幾年的潛心研究和艱辛勞動,刻蠟版、油印,整理成冊,完成了數十萬字的著述:《畫學彙編》、《清代匠作則例彙編》、《雕刻集影》等。

在離開文物崗位的整整十年中,王世襄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堅持文物研究。諸如《髹飾錄解說》一書的撰寫,明式傢具實物、技法、文獻材料的收集,清代匠作則例的訪求、整理、彙編等,都是這十年中慘淡經營、點滴積累而成的。

為了收藏文物,他可以說是散盡家財,當時他為此曾窮到何種程度?收藏家馬未都曾回憶說:在北京通縣,他看中一張黃花梨方桌,價格僅5元,捨不得運輸費,就自己一手扶車把,一手扶桌腿,將桌扣在背上,推著車子一步步運回家。很多人說他傻,可他覺得一點也不虧。

他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一根「賤筋」,搜集文化器物總有一個經歷。越是曲折,越是奇巧,越使人難忘。」正是這根「賤筋」,使他長時間囊中羞澀,但卻藏下了諸多珍寶。論數量,他一人收藏明式傢具多達79件,論質量,其弟子古傢具專家田家青曾說過:「如果要選12件全世界最好的明式傢具,出一套郵票,代表中國文化,那先生的收藏就佔了5件。任何其他收藏領域,比如瓷器、繪畫、書法,不可能一人的收藏占其中半壁江山,這足可見他的收藏能力,而且是他一個人,在那麼困難的條件收藏起來的,不可不說是個傳奇。

王世襄覺得離開了故宮,離開了這是非之地,自己就可以安寧了,可以研究自己的藏品,專研自己的「偏門」。可是不久,「文革」開始了,紅衛兵衝進他家的四合院,推倒葫蘆架,拔起葫蘆秧,砸碎盆栽花卉,臨走在他家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王世襄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當中,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家傳之物和平素收藏是躲不過劫難的了,於是「自我革命」,主動向自己單位「文化部文物博物館研究所」提出了「抄家」申請,1966年9月2日,古玩、字畫、圖書、傢具等大批財物都被抄走。

我在《煙雲儷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實錄》中見到過這些查抄清單和後來的返還清單,清晰而詳細。正是這個「自覺行動」挽救了他的絕大部分收藏,使大批寶物得以整體保存下來。

1985年,他的著作《明式傢具珍賞》在香港出版,又填補了中國人研究明式傢具的空白,被稱為繼郭沫若的青銅器、沈從文的服裝史之後,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的「第三個里程碑」。不久之後,《明式傢具研究》問世,更是激起了收藏家研究明式傢具的熱潮。此書甚至讓明式黃花梨傢具的價格開始飆升,他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動了全世界明式傢具的研究與收藏,為世界保存下了大量珍貴的文物,也帶動了一個巨大的收藏產業。

王世襄先生在傳媒與大眾里走紅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情,而後來的收藏熱、傳統文化熱更是將先生的聲望推向又一個高峰。

王世襄學識淵博,對文物研究與鑒定有精深的造詣,但王世襄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研究學者,他的著作專業性都非常強,但是,他研究的基礎是興趣。他的專業水準是在常年的興趣中、在不斷賞玩的過程中點滴積累起來的。

王世襄研究的範圍很廣,涉及書畫、雕塑、烹飪、建築等方面。他對工藝美術史及傢具,尤其是對明清傢具、古代漆器和竹刻等,均有深刻研究和獨到見解,對古典傢具的研究,在國際上有較大影響。他注重長期的實踐考證,積累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迄今為止已寫出專著10餘部,論文90餘篇。

2000年,86歲的王世襄將自己一生所寫的大部分文章交由三聯書店以《錦灰堆》為名出版,書中涉及傢具、漆具、竹刻、工藝、則例、書畫、雕塑、樂舞、憶往、遊藝、飲食、雜稿等十二類。這套奇書出版後一紙風行,成為從事收藏和鑒賞者的必讀書,半年內重印4次。

「名士風流天下聞,方言蒼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稱玩主,老大京華輯逸文。」著名翻譯家楊憲益曾經為這位多年至交賦詩一首,短短四句,道出了王世襄最精髓的人生故事。

千金散盡剩一筐

王世襄的前半生一直在收藏,可他的後半生,卻開始選擇散盡。

王世襄和夫人袁荃猷

2003年10月29日,和他相依為命、患難與共60年的夫人,袁荃猷因病故去,他悲痛不已,開始交代自己的身後事,加快了「散盡」的步伐。就在同年的11月26日,中國嘉德開槌拍賣「儷松居長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國藝術品」,專場所拍都是他和妻子,傾半生精力孜孜以求、精心收藏的古琴、銅爐、佛像、傢具、竹木雕刻、匏器等文物精品,所得全部交予國家。

王世襄夫婦舊藏,已有1200多年歷史的唐 「大聖遺音」伏羲氏古琴

要知道在收藏這些物品時,他既無顯赫的社會地位,又無雄厚的資金支持,全憑自己的學識與眼力,點點滴滴集腋成裘。如此費盡心力收藏的東西,散盡時,又有人說他傻了。

可他卻坦然回答:「我對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態度,只要從它獲得過知識和欣賞的樂趣,就很滿足了。物歸其所,問心無愧,便是圓滿的結局。想永久保存,連皇帝都辦不到,妄想者豈非是大傻瓜!正是他這般的大開悟,大境界,終讓這些藏品獲得了新生,也有了更多的前世和今生。

2003年12月3日,為獎勵他在文化發展方面的卓越貢獻,荷蘭王子曾親自頒發給他:荷蘭克勞斯親王最高榮譽獎,而他也成為獲得此獎的中國第一人!

2009年6月,中國文化部、國家文物局,授予他「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傑出人物」榮譽稱號,這個榮譽,晚到了幾十年,此時他已經重病在床,無法接受任何榮譽了。他去世前只有一個願望,就是把那隻菜筐,放在他和妻子的兩個墓穴之間,代表「生死永相匹」。

這位窮其一生,玩得專心致志、玩得痴迷不悟、玩得忘乎所以的老人,就這樣去了。

黃苗子先生說他是「玩物成家」。啟功先生稱讚他是「玩物壯志」。

馬未都先生說:他的獨特性就在於,他出身上層社會,卻關注社會底層的樂趣,這在中國文人里是不多見的。世間好玩的人多,會玩的人少,別人玩是圖輕鬆,他玩卻是圖折騰,圖艱深。

正如他所說,那是因為:「我愛文化愛到了極點。」

他愛文化,所以可以十年如一日研究,將一些三教九流的玩意兒,登上學術的大雅之堂。

他愛祖國,所以面對時代際遇,總是樂天知命。

他的研究,他的學問,正如明式傢具一樣,既有匠藝,又有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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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玩」為生的他,玩不喪志,把「大俗」玩成了「大雅」,甚至玩出了「世紀絕學」。這樣的中國人,真的是值得我們永遠的傳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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