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目光短淺」的女人
周六學校不上課，通常安排各科周練 。為了增進家校聯繫， 有班主任動員家長一起參與監考，踴躍報名的大多是母親 。
01.
此刻，教室里有五十多個高一學生和兩個中年女人：
作為老師，我坐在前面；另一位家長坐在後面。
我不認識這位母親，只見她坐下又站起，重複了幾次，前後左右不斷調整椅子，最後終於安頓下來。
開始，她的視線飄來飄去，一會兒看著窗外，一會兒掃視全班和我，最後，落在右前方的丁昊身上。
那位置正好可以完整清晰地看到他，她應該是丁昊的母親，我猜測著。
丁昊咳嗽，她皺眉；丁昊停筆思考時間稍微長點，她就著急地欠起身子；而當他奮筆疾書時，她好像輕輕地舒了口氣，慢慢坐了回去。然後，她的視線又開始飄來飄去，飄來飄去，最後還是落在他身上。
她就是丁昊的母親，我肯定。
和孩子在一起時，母親的視線很短，短得只能看到她的孩子……
課間，我和一個老師站在四樓陽台，我倆的孩子在同一個班。看著操場上做操的學生，她說：「我看到兒子了，你呢？」
「我也看見了。」我們笑著，在數千個人中遠遠地看著那個最親愛、最熟悉的身影。
思緒在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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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的一個早晨，醫生從我肚子里取出了兒子，清脆的啼哭聲中，我終於沉沉地睡去，直到晚上才醒。先生把小東西抱過來，燈光下，看著他的丑模樣，我喜歡得淚流滿面。
這是我的孩子啊，多麼神奇，多麼美好。從此，心中有了永恆的牽掛，目光有了固定的目標。
最幸福的時刻是哺乳：他的小手捧著我，眼睛看著我，嘴巴快樂地吸吮，喉嚨貪婪地吞咽。我們彼此擁抱、對視，在那澄澈的目光里，世界都柔軟了。
慢慢地，他長大了。我下班回來，他蹣跚著撲進懷裡，要抱抱親親。小人兒熱烈地看著我的臉，「媽媽，寶寶想你！」
所有的疲憊無影無蹤……
他上學了，話題越來越多：老師、小朋友、書和電視……說也說不完。悅耳的童聲猶如珠落玉盤，豐富的表情更讓我百看不厭。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彼此掛牽，天天分享，多希望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
可是，時間是最不聽話的壞蛋，彷彿忽然之間，兒子就到了青春期。
我的目光依然熱烈地追隨他，可是他回饋我的，是越來越多的不耐煩和漠視。
龍應台說：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是的，我知道啊，他在成長，我不會追。可是我多麼希望他能偶爾回頭看看，向我揮揮手。
02.
高中的住校生一個月回家一次，每到周末，很多家長來學校看孩子，同樣，來的大部分是母親。
大包小包的東西中，一定有一包是媽媽燒的菜。是啊，十六七歲的孩子還在長身體，學習強度很大，怕他營養跟不上；再說，食堂飯菜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手藝啊。
媽媽們在學校食堂先佔好位子，然後看著時間，看著孩子來的方向，等。
喜歡看媽媽和孩子吃飯的場景。
媽媽打開飯盒：這個是魚，那個是雞，還有孩子愛吃的小菜，一盒盒排放在他面前。當然，還有在食堂買的米飯。
高中生立刻變成了小孩子，嘴裡塞得滿滿的，眼睛還尋找著下一個目標。媽媽開心得忘記了自己，一邊幫他挑揀，一邊小聲地提醒，「慢點吃」「小心魚刺」「喝口湯」……心裡已經在想：下周再帶點什麼過來呢？
忽然孩子挑了塊美味，往她嘴裡送，她準會推辭，「你吃你的，我不餓。」
她笑了，笑容就像塗了層蜜，甜得醉人。這時，她的目光會暫時離開孩子，往四處張看，想讓所有人看到她的幸福……
可惜，場面並不總是這樣溫馨。
那邊一對母女，桌上一樣放著很多美食，媽媽小心翼翼地看著女兒，希望能得到讚許和開心。可是，女兒撅著嘴，一雙筷子點點那個、戳戳這個，好像都不中意。
媽媽不安了，目光充滿內疚，小聲地解釋著什麼。女兒沒滋沒味地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喝自己買的奶茶，不看飯菜也不看對面的人。
媽媽不停地說著什麼，那樣地焦急又無助，可是女孩卻不耐煩地轉過身去……
母親眼中的火暗了，她終於放棄了勸說，嘆著氣，開始收拾飯盒。看到餐盤中幾乎沒動的米飯，她停下了，隨即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來……
若干年後，這個女孩會成為母親，不知她會不會想到今天？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去補償媽媽？如果會的話，她還有沒有機會？
一代一代，都是這樣重複著走過吧。
年輕時，我也會嫌媽媽煩人，總是拂了她的好意。當我終於醒悟時，她已癱瘓失語多年，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每次去敬老院看她，我們總是對面坐著。我不停地說著家裡的一切，媽媽認真地聽，目光溫暖地在我臉上流連，就像我的小孩，忍不住想摟抱她。
一個小時左右，她就會一遍遍打著手勢催我：回去吧，回去吧，孩子快放學了，快回去做飯。
離開時，我只回頭看過一次：媽媽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好像在回味。看到我轉身，她輕輕地揮手微笑，我淚落如雨——無能為力的痛和悲哀。
從此不敢回頭，一次次把背影留給那份熱烈。
…………
這樣一個冬日的上午，有兩個母親，熱烈地、靜靜地看著她們的孩子，想著遙遠的過去和未來。
窗外，陽光溫暖、白雪皚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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