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惡行,王陽明如何自處:通過「原諒」打敗作惡者
當惡來勢洶洶,我們難逃厄運時,我們該恨誰?是始作俑者,還是那個執行命令,揮起皮鞭的人?而當一切過去,我們終於活下來了,我們是該原諒,還是該復仇?要說被複仇,一代名臣張居正可是有夠慘。張居正身死之後,不到一年,就被削奪一切官號封賞,追加刑戮,再行抄沒家產。說到抄沒一節,有點慘,他的兒子一個自殺,一個自殺未遂,被關在宅內的家人,餓死十幾個。牽連至居正生前的親信僚屬,在抄沒後十幾年,還在追繳窩藏的贓款。這其中不乏有冤枉的,比如與張居正關係好,但沒有替他保管財產。也有不冤枉的,但實則沒有窩藏那麼多。追繳到後來,就不乏有家破人亡的。
《大明王朝1566》中,徐成峰飾演馮保
這種瓜蔓抄累及無辜的做法里,有萬曆皇帝的惡,這位皇帝的性子,有與他爺爺嘉靖帝一樣的剛愎,而由於小時候深受張居正這位師傅與馮保這位「大伴」的嚴苛約束,更有幾分陰鷙的樣子。對張居正,他還能收斂自己的不滿,直到居正死後,他才把這種恨意加倍發泄出來。但在對待馮保時,他的陰狠不滿早就有所顯露。萬曆時曾任禮部尚書的于慎行,記載了萬曆戲弄馮保的幾件小事,一件是大夏天,萬曆先藏起扇子,不準左右的小太監說出去,再故意讓馮保四處找扇子,直到馮保累得滿頭大汗。又有一次,看見馮保穿了一件新的紅色袍服,就故意賞他一塊糕點,親自塞到他的衣袖中,弄得馮保一身新衣,油污污地漬開去,洗都洗不掉。於是,就有人看見馮保出來後傷心地哭泣(《谷山筆麈》)。要知道當時馮保已經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而且絲綢多貴啊,掌印太監的袍服也是很華美的。萬曆這傢伙,口裡尊敬稱著大伴,下起手來,可比往朋友新買的愛馬仕包包上潑咖啡的假閨蜜要狠多了。
有這種陰鷙狠心的皇帝,執行命令的人就揣摩到了自己可以無底線。所以,催逼張居正贓款的事,可以持續十年。其實張居正一死,馮保遣往南京,萬曆解除了令他討厭的約束,心頭恨也狠狠地發泄了,張、馮二人與他的生活已經了無關涉,他不至於有心思去管張、馮二人過去的僚屬。拿著鞭子去追要的人,未免沒有公報私仇的。那些受牽連的人,在張居正死後反而還過著時時被掠奪家產、朝不保夕的日子,這時,他是該恨萬曆呢,還是恨那些拿著聖意,所以舉起鞭子抽打他們的人?要我說,還是更恨那些舉起鞭子的人。
因為皇帝只有一個,而且中國的皇帝是「天子」,他在名義上,是要行天之道的,就是說,不管他有多狠,都有粉飾太平的需要,他不至於親口說:你給我殺人,你給我多殺人。所以,就算阿倫特「平庸的惡」的概念,離明代還好遙遠,但作為當時有身份的人,「莫以惡小而為之」的古訓,未免都聽過。作為有身份的人,更是通過科舉考試,背過聖賢書的。所以,作惡者,個人選擇在他的行動中占更大分量。
張居正故居中的塑像
張居正掌權時,源於他的「惡」,也生出不少「惡」。張非常專斷獨行,權力的高度集中,令他的周圍聚集了不少要借勢上位,並刻意逢迎討好的人。到他病重時,滿朝的文武官員,都去東嶽廟為他禱告。地方官員,要麼集體行動,要麼單獨在家裡、在路邊,為他設醮禱告。聲勢之大,到了「舉朝若狂」的地步。沒有參加祈禱的,老資格的官員有申時行、王世貞等幾個,年輕的官員則有魏允中、顧憲成等幾個。其他參加的人呢,他們的祈禱,更多的不是真誠,而是恐懼。在強權面前,害怕自己沒有得到強權的眷顧,又害怕自己被強權碾壓,就連強權依附的肉身將要消亡這件事,他們都不敢相信。
萬曆五年「奪情」之爭,打了不少人的棍子,這其中,就有張居正的私心用刑。鄒元標被打八十大杖,打爛了,腿肉剜去一大塊,人稱「打不死的鄒元標」。隨著鄒元標被打,並被謫去貴州都勻衛,又開始了一樁更大、更有名的「惡」。宣城有一位年輕學生叫吳德望的,對朝廷的一系列打人事件早就憤激難平,聽說鄒元標被謫南下,就早早在南京的江口上等。等到後,過船去緊緊握著革命鬥士的手,淚如雨下,兩人長談而別。青年學生心中充滿了對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擔憂,回去後寫了萬言書呈給張居正,曆數其罪。公開信發表,就像暴風眼的形成,捲起了一陣風浪。另一個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學生,根據這件事擅自添戲,先是撰寫了一個奏疏到處傳,署名海瑞。再撰寫了一個旨意要處分海瑞,又到處傳,署名萬曆。事情如他意搞大了,萬曆與張居正都不高興。這「不高興」可是「大旨意」,張居正的親信立馬動手,把倆學生都抓了。亂署名的學生因為咬出了一些本來不牽連其中、但被政敵不爽的人,比如宣城的狀元沈懋學等,因此逃過一死。而握過革命鬥士手的學生,比鬥士還慘地死在獄中了。先是一天天地餓,衣服里的棉絮都咬出來吃了,沒餓死,那些人等得不耐煩,就用土袋子給壓死了。
筆者打過幾年交道的博論對象屠隆先生,本是風流才子,到宣城聽這位學生的家人朋友說了慘狀之後,也激憤難平,寫了七言古詩《孤憤篇》,並有長長的序言,紀念這位吳德望君。當時的好多人,對此事都作了記載,大多數人都說,這是張居正作的惡啊。也有不少人說,張居正其實沒下命令要殺這個學生,是底下人太操切了。中國古有「希旨」的傳統,先有為上者的「惡意」,但更多的,是為下者對「惡意」的發現,與「惡意」的執行。
王陽明故居中的塑像
怪不得陽明先生要倡議「知行合一」,因為他老先生早就覺得,我們底國民性太壞了,非好好改造不可了。有人說,壞事總得怪皇帝、宰相,都是他們讓我做壞事的,我不做壞事就要殺頭的呀。陽明先生心裡罵:「屁話!皇帝只是一個符號,你才是實實在在的人。你在街上打人,還把人打死,皇帝把刀架你脖子上了嗎?再說了,就算皇帝要殺人,那也是先殺我們這些大臣,你有那個份嗎?還不打就要殺頭了,你也配!呸!」但陽明先生是聖人,他不發火,他衝來人捻須微笑,說道:「人人皆是聖人,就算皇帝不是好人,我相信你也能成為好人。相信你自己,你能的。」
再回到開頭原諒與復仇的問題,以我經歷的一系列小事件來看,原諒殊非易事。對經歷過惡的壓迫的人來說,每一天的生活,都有如被吞噬般的痛苦,而復仇,根本不能解脫你的痛苦。想想你為什麼會承受惡呢?因為你是弱者。作為弱者的復仇,必然伴隨著自己的毀滅或陷入惡的泥潭。但是人的解脫,也只有原諒一條道路,因為原諒是強者的事,只有你建設了比之前美好的世界與生活,你才有資格說原諒。其實不是原諒,而是你在建設時,已經打敗了作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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