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若琪專訪：退役不可避免體育改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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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CCTV5新媒體記者王大偉對中國女排隊長惠若琪進行了長達一小時的獨家專訪。一小時的時間裡，惠若琪侃侃而談，關於退役、關於傷病，關於基金會、關於夢想，關於倫敦的黑、關於里約的金；一個小時的分享，看到了奧運光環的奪目、感受到了成功背後的艱辛，嘆服於堅持的力量、拜倒在夢的腳下，品味著苦澀的淚滴、茁壯在辛勤的汗水中。而這些，都屬於惠若琪。

王大偉：我們知道惠若琪過幾天會宣布一個重要消息，那就是不到27歲的奧運冠軍、中國女排隊長惠若琪要正式退役了。想必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能否和你的球迷解讀一下最終做出這個選擇的經歷。

惠若琪：其實從奧運會回來就有了這個想法，在奧運之前與醫生交流，醫生的意見是堅持完奧運之後就別再打了，這種大強度太傷身體。因為當時江蘇隊有聯賽和全運會的任務，特別是全運會對省市非常的重要，球隊表達出想讓我帶帶這支年輕的隊伍，甚至是在場下，偶爾換上去幫助球隊度過困難也行。江蘇對我有恩，自己能有今天離不開球隊對我的支持。所以決定再堅持一下，打完聯賽拿下冠軍，我更覺得我們這一撥人很有希望。聯賽我們是第一次拿冠軍，全運會歷史上我們也沒有拿過，希望有這麼好的機會去創造歷史，因此繼續備戰全運會。全運會之前的備戰其實挺苦的，我的身體訓練、體能訓練幾乎和我的巔峰狀態時持平。既要保證身體又要保證訓練量，這是很難拿捏的。蔡老師在我身體不舒服時常對我說，可以休息一天緩一緩再回來，對我的技戰術有信心，只要能把身體保證好，給我時間去恢復。

在打全運會之前，我是有點擔心的。因為奧運會是打一天歇一天，全運會是每天都打，所以對於我的體能要求特別高。天天打，體能肯定會跟不上，到後期質量肯定不行。那時隊友挺給力的，有些球我不打了，她們多承擔一些，在關鍵場次和被動局面時，我再上場。這樣的排兵布陣，也讓我在全運會上能更好的分配體能。全運會期間，晚上有時會亢奮的睡不著覺，只能靠中午的午休補覺，這樣一天天的過來，中間還去過幾次全運會的醫院。就這樣，才把全運會撐了下來。尤其8進4時打山東，第5局時我已經有點晃了，五局的比賽對我身體挺超負荷的，當時已經說不出話了。拿到冠軍之後，才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這件事我們做到了。之後給自己放個假，休息休息嘗試不同的事情，讓自己換換腦子。

之後的大冠軍杯，郎導希望我能回去，作為老隊員帶帶大家，但當時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這期間，自己也想過很多，這個項目對於自己很難割捨，已經融為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會有說再見的一天，只不過能不能真正的釋懷或者開心。現在這個年齡，打球更加遊刃有餘，對局勢的理解也更為深刻。我挺喜歡這種改變後的感覺，只是有些不公平的是，身體已經不能負荷。和郎導聊明年的世錦賽，其實自己特別想打。但也挺擔心自己的身體，家人對此特別揪心，也怕我倒在場上。郎導尊重我的選擇，說可以先回去休息，實在不行2020年再復出，並調侃道，人家很多生完孩子的都回來打呢。我挺感激郎導對於我的這份信任，自己的多年努力被大家認可。很感謝教練能理解我，不論是享受正常的生活，還是保持健康的身體。經過再三溝通和再三考慮，我決定退役。也是給自己、家人一個交代，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裡不要離排球太遠。換一種方式，繼續為中國女排和排球事業做貢獻。

（背景小貼士：2017年4月26日，「惠若琪女排發展基金會」正式成立，惠若琪個人出資50萬元，該基金將主要用於中國女排和江蘇女排因傷病造成就醫困難、生活困難的老運動員和老教練員等公益項目。）

王大偉：中國女排的前輩們退役之後，有的從政有的經商，還有的從事和排球相關的工作，惠若琪有沒有成熟的打算，在離開賽場後自己未來的規劃。

惠若琪：之前我已經嘗試了很多東西，作為體育人的責任、排球運動員的責任是很重要的。從排球出發，我希望給中國體育人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想法，讓更多的人參與到排球、參與到運動中來。體育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現在希望用自己的所作所為去改變大家對體育的認知。也希望更多的人不只是停留在觀看排球比賽，更多的是參與到排球這項運動中來。女排不僅僅只有女排精神，排球本身的魅力也是非常大的，希望更多的人去深深體驗這個項目，這樣大家也會更了解我們、更包容我們。

王大偉：惠若琪在里約奧運會之後，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公益基金，未來將向什麼方向發展。

惠若琪：最初成立基金會，主要源於自己想到2015年時因為傷病可能打不了球了。那時覺得這種情況應該會有很多，只是自己很幸運回來後還有球打。運動員再融入社會也是很大的問題，成立基金可以幫助這些需要幫助的運動員、教練員。之後，希望能宣傳排球、宣傳運動。在為國爭光之後，帶動更多的人喜歡體育，參與到體育運動中也是體育人的責任，用體育的手法解決現實中的實際問題，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王大偉：排球陪伴你將近20年，大家更多能記起的還是里約奪冠時刻。但小組不順、球隊撒氣、預定回國行程，就你而言，是什麼信念讓你們堅持下來，在哪個節點上使球隊前後表現判若兩隊。

惠若琪：正如你所言，其實當時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可能比賽一輸，就背著包坐飛機回國了。但我們也做了最好的爭取，大家心裡也都憋著一股暗勁。我們還沒有死透呢，我們還有一口氣在。準備也和平常一樣，甚至更為嚴謹，包括隊友之間的交談、開會的內容，都更能煽動起大家的情緒。我們覺得要最後一搏，教練也沒有放棄我們，在場上表現的置死地而後生的感覺也是女排一直保持的傳統。思想上的波動能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一支球隊技戰術的發揮，當所有的思想禁錮都沒有了，大家所表現出來的競技狀態就會有很大的提升。

王大偉：最終奪冠時刻，隊員們抱在一起交流、流淚，那時你是什麼感覺，大家之間在說著什麼？

惠若琪：當時的擁抱能代表所有的語言，說的最多的應該是，真不容易我們熬過來了。中間有太多太多的低谷、無奈、迷茫，最終我們贏下了比賽，我們熬過來了，站起來了。

王大偉：前往里約之前，你心臟查出問題，在一年時間裡做了兩次心臟手術，這兩次手術前後都經歷了些什麼？

惠若琪：第一次手術在2015年，臨比賽出發前半個多月。對自己打擊很大，當時自己的狀態很好，隊伍也處於上升期。前一年我們拿到世錦賽第2，離冠軍只有一步之遙，大家憋著一股勁，希望在2015年的比賽有所突破。結果在出去比賽之前突然出現了這種情況，我是挺懵的。醫生檢查完以後說，如果以後要繼續排球生涯的話，需要手術治療。對於我和郎導，都挺接受不了的。手術的過程挺痛苦的，中途昏過去了，是電擊過來的。推出手術室後的幾天，我一直在看比賽，最終我們如願以償拿到冠軍，隊友拿著我的賽服一起登上領獎台，我自己其實挺感動的。但畢竟沒有參與比賽，心裡特別的遺憾。康復後再次回到國家隊，郎導依舊把隊長的職務交給我，只是當時隊伍已經是世界冠軍隊伍，而自己並不是，因此多少會有一些壓力，但隊友和教練都給了我很大的支持。訓練了一段時間之後，之前的問題再次出現了。

第二次的打擊更大，在經過第一次漫長的康復期後，又要接受第二次手術，我的內心是拒絕的。第一次沒有成功，萬一第二次再不成功呢。當時離奧運會還有5個月的時間，我不想再做很大的努力最後依舊是零的回報，當時挺糾結的。和郎導聊，我們都哭了，但她給了我很大的信心，希望我再拼一把，給自己一個機會。再回到江蘇，和醫務人員溝通，他們也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所以進行了第二次手術。當時自己內心挺害怕的，有第一次手術的陰影。很感謝手術時的一名護士姐姐，她看得出我很害怕，拿了個收音機在我旁邊放歌，和我聊天分散我的注意力。就這樣，全程堅持了下來。第二次效果挺好，恢復的也很快，才兩周就可以有一些恢復性訓練了。

再次回歸國家隊，離奧運會也越來越近了。當時的競技狀態、體能狀態其實不是很好的水平，隊伍沒有放棄我，自己也在趕這個進度。臨到奧運會前幾天的時間，隊伍一直是14個人在訓練，也不知道最後去的12人究竟有誰。我心裏面也做好了，如果自己恢復的不夠好，就有可能去不了的事實。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訓練壓力和對身體的顧忌，那時晚上會經常睡不著覺，還買過助睡眠的治療儀，最亢奮時連褪黑素也不管用。去到巴西以後，小目標達成了，更大的目標也來了。小組賽成績不好，自己對自己也有所懷疑。開弓沒有回頭箭，與沒能來的隊友相比，能為隊出征、為國爭光，其實是很幸運的，我更沒有資格放棄。

王大偉：你還有一次嚴重受傷是在2010年的女排大獎賽澳門站，左肩扎了7根鋼釘，僅僅經過一年的恢復，在2011年的世界盃就復出了，並作為主力帶領中國隊拿到銅牌，同時也拿到了奧運會的參賽資格，能不能回憶一下這段是如何克服傷病的。

惠若琪：雖然很疼，但第一次在比賽中脫臼時，我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輕傷不下火線，加上好不容易能有表現的機會，我更想在比賽中堅持一下。二次脫臼以後，我就只能舉著胳膊下去了。醫生告訴我，你以後沒法打球了，當時我並不是疼哭的，而是嚇哭的。手術前，醫生根據片子看覺得要打兩根鋼釘，實際操作後發現，需要7根。手術進行的時間還很長，全麻的手術依舊很疼，在迷糊中聽見醫生說手術很成功，感到很欣慰。為了讓它長需要固定的時間很久，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要將長上的黏連重新撕開。將左臂恢復到能正常打球的時間，還是很長，也是很痛苦的。有幾次，和我一起恢復的教練，都看不下去了，在旁邊哭。本來準備敷左肩的冰袋，後來天天拿來敷眼睛，每天都和上刑一樣。

在當時，江蘇在我的康復過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有一名隊醫、一名教練和一名體能師陪我。我們還開玩笑，說是一支西天取經的隊伍。那段日子挺艱苦，有淚水，也要強顏歡笑。回歸聯賽賽場，對左邊倒地有些恐懼。訓練完之後，自己找塊墊子練左邊的滾翻，直到左側的救球毫無顧忌。世界盃對於我們而言很重要，因為前三才能進入奧運會。當時我們的成績不好，想進入奧運會也是難度非常大的事情。大家都不想進不了奧運會的歷史寫在我們身上，所以隊伍的凝聚力特彆強，全身心的備戰世界盃。當時有傷病的不僅我一人，很多球員都是靠著吃止痛片去訓練。那樣的日子，我們也堅持下來了，亞錦賽拿了冠軍，世界盃該贏的比賽都拿了，特別有難度的也能拿到分數，最終拿到第三名，進入奧運會。世界盃結束後，很多人也哭了。

（背景小貼士：2012年倫敦奧運會，小組第二出線的中國女排，在四分之一決賽中不敵日本，最終僅獲第5名。在倫敦奧運會單項技術排名中，惠若琪最佳發球第1，最佳得分第9，最佳一傳第6，得分和一傳均位列中國隊內第1。）

王大偉：現在回想倫敦奧運會，給你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什麼？

惠若琪：當時隊伍困難也很多，梅姐在上半年腳踝撕裂，韌帶斷了好幾條，也是趕著回來參加奧運會的。當時球隊主攻方面靠我們倆比較多，所以對球隊打擊也挺大的。但梅姐的回歸，對於我們也是一種激勵。當年的女排板凳厚度不足，全年就是憑著七桿槍在扛，所以到年底很疲勞。印象最深的是最後一場打日本，全場比賽也就輸了兩分，也就因為這兩分我們把比賽也輸了。梅姐的受傷，使我們每個人都承擔的要更多一些。最後打到日本，有幾個關鍵球是在自己手上的，但是沒有把握住。最後輸了比賽，自己很自責，特別是對老隊員的愧疚感。結束了就沒有辦法，大家只能相互安慰一下。有一段時間還挺自我懷疑的，也經歷過低谷。郎導很信任我，在回歸後將隊長袖標交給我，我不能這麼輕易地被打倒，一點點的向回找自己。大部分的關鍵球都會在主攻手裡，那時還會想自己行不行、會不會害怕這些問題。經歷了這些事情和磨難，看這些問題會更放得開，更堅決。當機會出現時，至少這次我做到了，對自己而言是個飛躍。

（背景小貼士：惠若琪國家隊生涯的歷任主教練：2008年，陳忠和；2009年-2010年，蔡斌；2010年，王寶泉；2010年-2012年，俞覺敏；2013年至今郎平。）

王大偉：惠若琪8歲打排球，16歲入選國家隊，在國家隊服役11年。從少體校，到江蘇隊，到國家隊，經歷了很多名教練員，這些教練員誰對你的幫助最大或者說你最想感謝誰？

惠若琪：其實每個教練員都給我帶來了不一樣的東西。從最早試訓過陳指導的隊伍，那時看到了更多的是2004年那一撥奧運成員的訓練，由衷的敬佩她們，明明自己傷病很嚴重，還一樣能回頭鼓勵隊友。蔡指導是看著我長大的，從國青開始，到國家隊，再到江蘇隊。他是很了解我的教練，對我也很放心。在我有傷病的時候，我主動去請戰幫他分擔一些事情時，他總會出於保護我的目的而拒絕。這份信任，也讓我在場上更加淡定。王寶泉指導，對我下三路的訓練成效顯著，那段時間練得非常苦非常累，但是進步非常快。之後是俞指導，他給運動員自主性，也會從我們的角度看問題。然後到郎導，幫我圓夢的教練。她給我帶來很多不一樣的理念，也是更國際化的理念。因為她自己就是女排隊員出身，我們的很多困難、問題，她可以給我們最貼近我們內心的回答。在這麼多困難和壓力面前，她依然信任我，敢於用我，給予我這份責任，自己最後做的這些事情，也是不希望辜負她的信任，感謝她給我一個圓夢的機會。

王大偉：聽說中國女排的訓練是十分艱苦的，有人稱之為魔鬼訓練，一天能超過10個小時，能不能回憶一下你印象中訓練最艱苦的一天會是什麼樣。

惠若琪：其實，不同階段的訓練，艱苦程度是不一樣的，而現在也越來越科學化，注入了很多新鮮的東西。在以前，我經歷過的，最多最多的時候，一天有練過10個小時。上午、下午，然後晚上再進館加練，差不多要到晚上十點，那時候確實很累很累，每一天我都覺得自己是爬著回去的。那時候可能是年輕，恢復的快。雖然累，但是提高的也快。而現在很多情況下是精神上的，不僅僅是體力上的。晚上需要看錄像，也是九、十點左右，體力和腦力都很累。現在的運動員，不像大家想像的那樣純拼體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當不了好運動員，而是需要全方位的發展，包括對技戰術的理解運用、臨場的把控、人與人的溝通等能力。

王大偉：惠若琪生活在一個文化之家，媽媽是教師，爸爸是企業的高級管理層，你去打排球，父母是什麼態度？

惠若琪：有個挺巧的事，他們雖然都沒有搞過專業，但在大學時期都接觸過排球，特別是我爸爸，他1米97的身高，在大學時還經常打排球。老一輩的人對體育運動的偏見比較大，比如我奶奶，她會說再去打排球打斷你的腿哈。我的父母非常喜歡中國女排，我爸特別有女排情節。當時為了鍛煉身體，他們就送我去練排球。但當是否要從事排球專業時，他們是不希望我去打專業的。他們覺得運動員是青春飯，會長時間耽誤學習知識的時間和接受教育的機會。但我當時特別喜歡，覺得這個項目特別有意思，小時候覺得一起團結努力、取得勝利的過程十分好玩。自己也想試試，看看是不是那塊料，因此，他們決定給我兩三年時間去試試。如果趨勢好，就去打，如果不是那塊料，就回來讀書。

就這樣，我進入了專業隊。進去之後，意外還蠻大的。江蘇隊正好缺一個會接一傳的主攻，10月份入隊，11月就打聯賽了。我沒有經歷過青年隊，就直接進入了成年隊，那年才16。第一個賽季，基本上打滿了所有場次，感覺很幸運。更令人意外的是，聯賽後居然進國家隊大名單了，還是記者打電話問我才知道的這件事情。雖然當時沒有參加國家隊的訓練，但是進入大名單對我而言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也才知道，國家隊離我也沒有那麼遙遠。2008年陪國家隊集訓過，之後開始正式進入到國家隊，開始了新的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