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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CPSSD文摘︱羅志田:歷史能否截取而研究?

作者:羅志田,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摘自:《文史哲》雜誌2016年第6期,原題為「飛鳥之影:淺議歷史研究中的以靜觀動」

章太炎曾說,「空中鳥跡,甫見而形已逝」。其實跡並未逝,不過需要特定的觀測手段和方法才可見。所謂「雁過留痕」,今人可用高倍攝影等法觀察飛鳥引發的空氣流動痕迹,而惠施所謂「飛鳥之景,未嘗動也」(《莊子·天下》),則看到一種靜態之動。那時霧霾不嚴重,今人因晴空經驗少,可能想不出這樣的比喻,也不易理解飛鳥的影子是靜止的。無論如何,從「影子」看飛鳥,即由影觀形,便是一種以靜觀動的側面進入之法。

不過,一旦飛行中的鳥成為不動的「影子」,它本身就由動轉靜了。惟其不動,也就可以捕捉;且影子雖然不動,卻有著動的精神。這樣的由影觀形既是一個比喻,也是重要的提示,即我們的具體研究,基本上都是一種切片式的「截取」,而不太可能是所謂全程的。一旦截取,不僅動態呈現為特定的靜態,其本身是否恰當,研究者是存在爭議的。

梁啟超在指出每段史跡「皆在前進之半途中,作若行若止之態」之時,特彆強調這是一種未完成的狀態,而「常將其未竟之緒之一部分貽諸方來」。因此,「欲求如自然科學之截然表示一已完成之定形定態以供人研究者,殆不可得」。後來湯普森(E. P. Thompson)也說:「歷史關係是一股流,若企圖讓它在任何一個特定的時刻靜止下來並分析它的結構,那它就根本不可分析。」他們兩位皆史學大家,而都說歷史不能靜止、不能截取以供研究分析,當然不能等閑視之。筆者的理解,他們都是有針對性的強調:前者針對的是「自然科學」,即要讓史學區別於自然科學;後者可能更多針對著社會科學,特別是前些年流行的結構主義傾向,或我們常說的結構功能分析方法。總之,他們都是在強調歷史流動性的同時,維護史學那獨特的學科主體性。

然而在專題研究日益興盛的學術趨向里,對個體研究者的一篇論文或一本專著而言,實際操作層面中的歷史敘述只能是切片式的。即使是布羅代爾所謂的「長時段」,仍然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片刻。甚至可以說,不截取在寫作上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樣看來,胡適「截斷眾流」以迴避糾纏於斷代史起源的方法,對從事專門研究者,有著特別的意義。

但這不必是胡適的發明,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就從戰國開始。這也不僅是當時所謂新派做法,被視為保守的鄧之誠,所著《中華二千年史》就始於秦。而蘭克也曾截斷眾流,他在1854年為巴伐利亞國王馬克西米利安二世所做的歷史講座中提出,講座不能沒有起點,如果「完全沉浸到久遠的年代和陌生的境遇之中,儘管那些境遇對於當代仍然會有影響抑或間接的影響,但我們卻很有可能遠遠偏離目標」。為了不至「在歷史中迷失自己」,他主張「以羅馬時代為起點,因為這是一個匯聚著種種不同因素的時代」,可以說「整個以往的歷史都匯入了羅馬史,如同匯入了一條奔騰入海的歷史長河」。

這一思路與胡適以東周為中國古代史的起點有些相類,不過胡適的「截斷眾流」是因為他認為東周以前的歷史證據不可靠,而蘭克強調的是羅馬史的時代意義,並不是歷史證據可靠與否的問題。換言之,在我們一般所說的「蘭克學派」的特徵方面,胡適更像個「蘭克派」學者,而蘭克自己則不像。

胡適可能並未看過蘭克這段話,他的思想資源,主要是他老師杜威的「歷史方法」。胡適屢次陳述實驗主義的「歷史的方法」或「歷史的態度」,即不把一種事物、制度或學說「當作一種來無蹤去無影的孤立東西」,而「總把他看作一個中段:一頭是他所以發生的原因,一頭是他自己發生的效果;上頭有他的祖父,下面有他的子孫」。這樣的「中段」是可以「切片」觀察的,但需要「尋出他的前因與後果」,捉住了祖孫兩頭,他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同理也可以從空間思考,顧頡剛「聽了適之先生的課,知道研究歷史的方法在於尋求一件事情的前後左右的關係,不把它看作突然出現的」。這是一個重要提示,即截取的方法不僅體現在時間上,也體現在空間上。任何片段,都處於一定的時空框架之中,也要置入相應的時空框架中進行考察。蔣方震曾說,研究一歷史事件,必須有兩種預備之知識:一為歷史上之知識。史之事實,若水流然。今吾於其中間截一片斷為局部之研究,而不明乎來龍去脈,則本體不明了,而轉生誤解。一為地理上之知識。思想猶光也,環境則比空氣。光之波動,依其透過之空氣之不同,而異其色彩;思想之發展,亦依其環境之不同,而異其趨向。明乎地理,則識其流之所以異,即可以知其源之所以同也。

可以說,每一歷史片段都是在可以無限多的因和緣的相互作用下發展,或者說是處於各種因和緣的相互作用之中。片段外如此,片段內亦然。但即使在一些接近「大製作」的論述中,我們也常常不自覺地帶進了切片式的靜態思考。例如,當我們說中國上古的「多元一統」特點時,顯然在意識層面已特別注意到「統」的複雜性;但對那複數的「元」,則有意無意中常將其視為相對獨自發展的「完整」體系;儘管能注意到各「元」之間的關聯和互動,然對各「元」之中也存在多因素關聯互動的複雜性,至少是認識不足的。

在梁漱溟看來,「不從前後動態上理會,只看見眼前的靜象,是抓不到問題的」。他特彆強調,不論是宇宙還是人類社會,「最要緊的是那些關係,而不是一一具體事物」。如果「不從抽象關係注意,而徒為一二具體東西牽住自己視線」,仍抓不到問題。所以他「最不想發表單篇短文章,不願在許多問題中抽出一個問題來談」,因為短文「很難將自己整套意思前後曲折發表出來」;就像「一幅圖畫,是由陰陽明暗幾面配合成功的;假如陰陽明暗左右前後沒有完全排比出來,支節片段的東西,就不能供人家的欣賞領略」。

動態表述源於動態的觀察。儘管我們在操作上不得不有所切割,但一定要在意識層面盡量避免對切片進行靜態研究,而牢記歷史和具體史料那「若行若止」的動態,並在表述時儘可能體現其流動之態。前述之由影觀形,就是針對任何歷史切片的以靜觀動法。這有些類似我們常說的捕風捉影中的「捉影」,可能有點虛懸,下面略作粗淺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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