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收藏」之一例——大臣端方和他的秦權收藏
「主題收藏」之一例
大臣端方和他的秦權收藏
一一近現代政治文化史中，端方是一個非常有故事的人物。
一一近現代收藏史中，端方更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記得大約一年以前，課堂上討論浙江大學學生的博士論文撰寫，有博士生擬的選題即是端方的金石學研究。我聽了以後非常高興，明確表示這是一個絕好的題目，希望能深入下去。為了促成此事，我在課堂討論中提示了許多相關的＂關鍵詞＂。比如端方的滿州貴族背景，作為巡撫總督的封疆大吏身份；又是皇族中的開明派，曾在＂五大臣出洋考察＂中起主要作用，又一直念念不忘要辦新式的博物館向公眾開放，還收集了許多中東如埃及的古文物。而在清末的文人士大夫交遊圈中，還是一個痴迷金石的＂角兒＂，著書編譜，不亦樂乎。身為王公貴族而與士大夫文人相交莫逆；身為大臣不理民政而酷嗜金石古董；是一個典型的老派人物卻對西洋玩藝兒比如洋古董又比如清末無人了解的辦博物館等等極其熱衷；最後以位高權重的總督之尊卻偶爾死於亂民之手，在四川＂保路運動＂中被殺，中年遭厄未得善終。講講這些故事就是一個多小時。當事的博士生連呼其難無比，而同班的十餘位博碩士又覺得內容豐瞻而龐大，難以把握。而我則不斷鼓勵在學術上要敢涉險境大膽嘗試。以後進入資料收集梳理階段，還時不時地討論過端方的話題。一旦確定了選題，熱血沸騰慷慨激昂的初始階段過去了，不再對意義重大和必要性做過多的啰嗦了，接下來就是艱苦的基礎作業。耗時既久，在感覺上新鮮勁兒一過，似乎漸漸疲憊起來。
端方題古埃及石刻拓片
2017年12月，西泠拍賣秋拍中忽然得見一件秦權拓本拍品，《秦石權全形拓》，言明是端方舊藏，上有鄭孝胥、黃紹箕、李葆恂、梁鼎芬、費念慈、王仁俊、程頌萬、易順鼎等當世名流題跋計15則。琳琅滿目，堪稱珍貴。本來，我平時偶閱資料時，看到過幾件端方藏秦權拓片，上遍滿布各種名人題跋；當時因為沒有指導博士論文的機緣，看過也就忘了。但這次西泠一見，忽有所悟。遂想到要調查端方的秦權專題收藏，據不完全統計，他的秦權藏品竟有48枚。這簡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
權量是秦始皇時代的重要文化＂信物＂。秦統一六國，車同軌，書同文，是最大貢獻。而統一度量衡，即統一尺度重量體積，是社會生活走向有序規範的最重要舉措。秦權是中央政府頒布的標準量器，類於我們今天的秤砣秤錘。以權之標重為依據，可以量出米、谷、土、水、絹帛布匹等物重。西安出土最有名的＂一石秦權＂，即是4鈞（120斤）。每鈞30斤。還有逐次排出的20斤、16斤、9斤、8斤、5斤、1斤的不同權重。此外，當時秦權120斤4鈞是標準；其實換算為今天的權重，不過60斤而已。又秦權多為鐵、亦有銅權、石權，上有銘文：＂法度量則，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證明秦統一度量衡，不僅有歷史文獻記載，還有實物佐證。即使是文字，除紙質文字外，還有冶銅鑄鐵的銘文。在金石學領域中，端方身後，唯我西泠印社馬衡社長，一代金石學宗師，於此權量頗有深研也。
端方是總督任職次數最多的封疆大吏，一品大員，曾為湖廣總督兩江總督閩浙總督直隸總督，官場履歷無與倫比，按說應該是一個老謀深算的混官場的高手；卻不料還是一個痴迷金石不愔世故的＂迂闊＂之徒。他在秦權收藏這一領域中，至少有以下三大創記錄的絕世遺存：
（一）珍稀的《評權圖》照片：
在古玩收藏界而言最稀罕的是：這位貴胄大官（當時為湖北巡撫）每得一秦權，必召開＂評權會＂。幕僚、詩友、金石藏家圍聚評騭，論真辨偽，月旦褒貶，甚至還坐成一排攝影成片，比如在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辛丑，即有端方、程學恂、黃君復、錫綸、文石（李葆恂）在巡撫府邸的匋齋共賞同評的場面，照片題曰《陶齋評權圖》，影像周邊遍請在場諸人題跋。當時拍照是一件大稀罕事，端方有此奢舉，非高官顯爵不能辦也。端方自跋云：
＂此《評權圖》也。戊戌1898之冬陳臬秦中，先後得秦大權二、皆重五十三斤。即秦之百斤也。復得十餘斤至數斤權五，方量橢量二，銅詔版一，大小輕重凡十器，亦足以征地不愛寶、而物聚於所好矣＂！
匋齋評權圖
（二）大批拓片題跋
除此之外，端方每得一新入之秦權，還會分拓十數，分請當時金石學名流題識。有時3一4張拓本其實出於同一權品。一權多拓，很像後來的西泠印社為募款搶救《漢三老碑》分贈拓本遍請名宿大老題詠，傳世有百十件，現在在市上流通的也有十多件。又見有＜秦鐵權全形拓＞一件，為上海圖書館所藏。初藏吳大澂，後歸端方秘篋，端方有長跋云：
＂此權出咸陽一民家，用以系犬。後歸吳愙齋。辛丑七月，施閏齋大令為鄙人致之。權重五十二斤，中鐫秦皇詔版，其文猶可讀，獨闕＂疑者皆明壹之＂六字耳！文石先生釋二世詔辭說最新確，見方所跋大銅權幅中，茲不具錄。方謂＂法度量＂下＂則＂字當屬上讀，《說文》：＂則，等畫物也。從刀從貝。貝，古之物貨也＂。謂法、度、量、則四者，其不一者，一之。其歉疑者，明之。其文顯然可讀。頗足與文石說向（相）發明。是年九月端方題記＂。
在上引跋文中，我們抽取出如下一些有價值的信息：1.秦詔版過去均指秦始皇廿六年詔文，但應該還有秦二世元年詔文。兩者並不完全一致。2.此權原在民間為系狗樁，後歸吳大澂愙齋，愙齋遭＂永不敘用＂之厄，家境窘窮，又出讓與端方。3.如這一件重五十二斤的大鐵權之外，還有大銅權，端方均有拓跋。4.鐵權上二世詔文句讀歷來有誤，文石（李葆恂）提出疑問，端方引《說文》＂則＂字義而證之，糾正了句讀之誤。又《秦鐵權全形拓》有黃君復篆＂鐵權＂二字為題，又有程頌萬、費念慈、錢葆青題跋，楊鍾羲觀款。合端方長跋共6則。環繞秦鐵權拓本，形式感也非常強。
端方的48枚秦權，大部分直接得之於他在陝西巡撫任上，即＂陳皋秦中＂之時。後來陸續通過轉賣交易，又收穫了一些。在金石學的大格局中，秦權量本來是一個很小的部分。但作為收藏主題而言又很精緻集中。端方有志於此，又以他總督巡撫之尊，收羅不遺餘力，乃有48件之多，可謂有史以來秦權收藏之第一人。作為金石學大家，他收藏的內容非常龐大而廣泛，但我們最先想起、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秦權收藏一一一＂主題收藏＂之做到極致，對文物收藏界來說，端方可謂是最好的範例。
（三）編印權拓書冊
端方的幾十枚秦權，洋洋大觀，當然是他的心肝寶貝疙瘩。為此，他編有一冊《秦漢宋元明權量文字》，以墨拓編頁而成。此冊嘉德拍賣2005年春拍時曾露面。拓本首題《秦漢宋元明權量文字》，次頁又題《秦漢權量文》，共收四十餘拓。而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端方集藏，但要作金石學之研究，還是有賴於他身邊的一批學者們。比如最重要的金石學家褚德彝（禮堂）在此冊中幾乎每頁皆題，鈐印有＂禮堂得來＂、＂里堂＂、褚德彝＂、＂褚禮堂＂、＂松窗審定＂、＂松窗無恙＂、＂＂松窗集古＂、＂褚松窗＂；還有杭州人鄒適廬（安、景叔），著名金石學家，著作等身。鈐印有＂適廬所藏＂、＂景叔＂。還有一方＂歸安吳氏藏器＂印，應該是二百蘭亭齋主人吳雲的鑒定印。吳雲是早一輩的金石學大家，卒於1883年；與端方一代人年份上不合，估計應該是端方買入拓片時原拓帶鈐者。最後，還有端方自己題跋並鈐＂陶＂字印。
端方的＂評權會＂，直是一個＂評權雅集＂的架勢。古有＂蘭亭雅集＂，那是文人墨客書法家詩人的傑作；而這個＂評權雅集＂，出場的都是金石家收藏家學者，舉以證清末學術收藏風氣之雅，看官以為何如？
《秦漢宋元明權量文字》
編輯 孫樂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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