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果》 黎衍俊
【浮世繪】
人 心 果
黎衍俊
清明時節,我回家鄉掃墓,路過鄰村。小時候,這地是一片荒坡,是我放牛、玩耍的地方。我村由於人多宅地少,大家有意向外「開發」,因此七十年代就有多戶人家來荒坡建屋。漸漸的,就形成了村莊。
「是亞意吧,回來掃墓啦?」
循聲望去,發現不遠處的屋檐下坐著的亞婆在叫我。 「哦,您好,三伯奶,您在這裡坐呀?」
「是的。多年沒見你了啊,都胖了,發福了,坐坐再走吧。」 三百奶說。
她努力地拄著拐杖,慢步跨過門檻,從屋裡搬出一張小凳,抹了抹說:「就在外面坐吧,屋裡齷齪,有雞屎味,你城裡人,不習慣。」
「三伯奶,見外了,我是在縣城做打工仔的,和農民一個樣呀。」
「不要騙我。聽說你現在做同志了,在縣『衙門』當官了。」她哈哈地笑起來。
三伯奶,年逾八十,臉如核桃,發如霜。但眼睛明亮,精神矍鑠,記性好,還能記著我的乳名;只是耳朵不太靈了,和她交流要把話音提高八度。
三伯奶遷居到這裡前,和我老家是鄰居。孩童時,我們很喜歡到她家玩,因為她會給紅薯、芋頭我們吃,還會偷偷地塞給我們糖果。年輕時的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但體格硬朗,柴擔往往超一百五十斤,村裡人稱她為「大力女」。她幹活不知累,起早摸黑,衣服整天都被汗水浸泡著。丈夫一路來身體欠佳,養男育女、照顧老人等家庭重擔壓在她的肩上。她育有四男二女,過去,村人信奉多子多福,流傳著「三男二女十足命」的口頭禪,所以,大家都誇她好命十足。
她對人有禮貌,臉上常堆著微笑,和藹可親。她告訴我,六個子女都有著落。四個兒子,老大在廣州吃「國享」,是處長,老二、老三在深圳做生意,老四在家搞種養,二個女兒嫁的家庭也是做買賣的。她指了指旁邊的三棟樓說:「五層的是老三的,另兩棟三層樓是老二、老四的。」
我看著那三棟高級裝修的樓房說:「三伯奶,您兒子個個都很有本事,很發達了喲,您看,棟棟洋樓,那麼好看。」
她非常開心,笑得合不攏口,無牙的嘴巴笑得如孩童般天真爛漫。她說,孩子們都很勤奮,也很辛苦,長年累月在外,很少回來,甚至過年也是回來沾沾腳就要走。他們在外的都有房子,老大三房一廳,老二、老三都是四房二廳,住得都很高,要搭電梯才能上到,從窗口往下看好怕人。兒媳婦雖然都是農村長大的,但在城裡住慣了,說農村雞多、豬多,不衛生,不願回來,只是每年清明掃墓,兒子大家才回來一兩天。老四在家有兩個果場,一個養豬場,四口魚塘,又種又養的,夫妻倆整天不閑過,很少見到他們。
我說:「三伯奶呀,你含辛茹苦,把兒女養大,頂著生活壓力,培養他們讀到中專、大學,多偉大呀!子女們能賺那麼多錢,都是托您的福呀。您知道么?在廣州、深圳買一套房要幾百萬元呢。」
她揉了揉眼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哈哈地笑起來:「亞意,你老逗我開心,他們哪來那麼多錢,幾百萬?幾萬都沒有。聽兒子說,孫子讀書,從幼兒園讀到大學畢業要很多錢的,買一輛小車都要一百幾十萬。深圳孫子說,他們兩家人,常不在家裡煮飯,老是到賓館大餐廳里吃,一桌下來少一千八百,多要兩三千。他們前天回來掃山,聽說買炮竹、紙錢、紙別墅、紙小車等等在墳頭燒,每人都花一千八百吶,你看,就這麼浪費。他們都不會存錢,只會花錢啊。能賣那麼值錢的屋?我看不對。」
她說著。笑著。
此時此刻,屋檐下一捆捆紮得整整齊齊的乾柴走進我的眼帘。我驚訝地問:「三伯奶,您一個人住在這裡?」
「是的。這是我家。」
「還是燒柴?自己煮飯?」
「是的。自己煲,不好嗎?想吃粥就吃粥,想吃飯就吃飯,多隨意,多自在。這些柴是我沒事幹時到樹園、竹園裡砍的干竹子、干樹枝。」
我疑惑地問:「年紀這麼大了,一個人住,晚上起床跌倒怎麼辦?您不怕嗎?」
她拍了拍大腿:「你看,這硬朗著呢?不怕。」
我打量著屋頂上霉爛的桁、桷:「上面的磚頭、瓦片落下來,怎麼辦?」
她摸摸白頭:「這裡也還好硬好硬,不怕。」說完又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麼,欲言又止,眼睛轉到門前的小果園裡來:龍眼、荔枝、芒果等花團錦簇,六棵人心果樹長得特別茂盛,已是果掛滿枝;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
於是,我繞開話題,說起果園來。
「這是您的果園嗎?」
「是的,這些果樹都是『老頭子』有命時栽種的。那六棵人心果樹,是『老頭子』有意種給子女的,每人一棵。果子熟了分給他們吃,兒孫們特別愛吃這種果吶。『老頭子』走後,我來管理,給人心果施肥特別多,所以它長得特別好,果子特別大。你看,滿樹都是果子了,還有兩個月就熟了,到時你回來,我給一袋你嘗嘗,看三伯奶種的果甜不甜。」
「謝謝三伯奶。肯定很甜。」我也跟著笑起來。
「果子熟了,托班車司機帶去廣州、深圳。鎮里直達廣州、深圳的班車司機,我認識,到公路一招手,車就停了,方便得很,不用錢。我也是這樣寄雞蛋吶。」她滔滔不絕地說著。
她還說養了二十個母雞,天天有蛋,一部分分給四個兒子,一部分賣給鎮里的老闆,每個一塊五角錢,老闆定時來收購,餵雞的穀子、米糠沒了,他就幫助買來。
她每月往廣州、深圳寄雞蛋兩次。媳婦、孫子們都說鄉下里的雞蛋好,營養高,可美容。遲寄了,他們就打電話給老四催要。
「每月能賣多少錢?」我問。
「夠我柴米油鹽吶。免得向兒子們伸手。」
「您能帶我參觀您的『雞場』嗎?」我好奇起來。
她拄著拐杖:「是看雞竇,不是看雞場。」邊說邊笑著帶我走進她的屋裡。
房屋三間二進位,四房二廳二廊,房間全分給兒子,她住老大的。二廳、二廊為公共使用,現由她管理。三間已是硬底化,房門緊鎖。她住的一間及廳、廊尚是軟土面。
她指指敞開著房間,說「這是我住的。」
我毫無拘束地走進去打量一番。房間十多平方,牆面變黑,光線不好。對著房門是一個殘舊的雙門櫃,一邊有門,但無法上鎖,衣服不整齊地堆放在其中;一裝老式「東架床」上罩著黑色的手工製作的麻料蚊帳,也許是六七十年代的產物。屋頂小光境透下一線光,使我看清蚊帳已是縫縫補補。床前有口闊口瓷缸(過去是盛穀子用的,現在肯定是作為防鼠的藏物用具了),木製的缸蓋上放著一盞煤油燈,側邊的牆上掛著一盞5瓦的燈泡;床的一側放著一糞桶,作夜裡方便用。房間受潮,霉味很濃。
我走出廳里,笑著說:「三伯奶,一房都是古董,可值錢喲。您知道世界上已極少人點煤油燈了嗎?」
她說,「床櫃還是我的嫁妝吶。聽說點電燈要錢多,煤油燈能省錢,買雞蛋的老闆可幫我買『燈油』,可方便咧。」
廚房再簡單不過了,幾塊磚頭壘起來一個爐灶,鬆動的,可大可小,煲飯、炒菜同一個灶。天井裡有一個搖水泵,憑她目前的力氣還可搖出水來。
廊子里的雞窩,擺得整整齊齊,她說是兒子託人做的木架子。有十多個母雞在「盡情」地下蛋呢。
「三伯奶,您都這把年紀了,不想跟兒子們住嗎?」
她又習慣地揉了揉眼睛:「老大曾經想接我到他家住,但因房子少,只有三間房,我得和三十來歲的保姆同房。兒媳婦說,我長期住,保姆不習慣,會討厭,會走,城裡難請到保姆,所以兒子也打消念頭。我到深圳老二老三家時,聽到同樣問題,他們唉聲嘆氣的,一個說沒錢發工人工資,二個說沒錢買菜了。哎,他們難呀,不想增加他們負擔,還是自己住好。」她指了指四周:「你看,不是嗎,多安靜,多好。」
告辭三伯奶。回來的路上,我心情沉重。我想像著三伯奶的兒孫們,虔誠地跪拜祖墳,不惜千金,「紙船明燭照天燒」情景:兒子們帶著家人在墳頭上插滿了香,虔誠地跪在地上,口中振振有詞,請祖宗神靈保佑全家人身體健康,出入平安,快快活活,長命百歲,保佑家中生意興隆,一本萬利,家財萬貫……
亦想像著三伯奶在香爐前,祈禱祖宗神靈保佑兒孫們生活幸福的神情,想著那一群天天下蛋的老母雞,那生機勃勃、年年果子滿枝的人心果樹……
作者簡介:黎衍俊,男,廣東茂名人,省作協會員,曾在《人民日報》等發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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