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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父親張可廷

先父張可廷,1888年出生在廣東惠州平潭(清朝時屬歸善縣,今屬惠陽區)一個名張屋屻(現名:新張村)的張姓族人聚居的鄉村裡。先祖父張聘三是個窮秀才,村裡的私塾先生。父親幼承庭訓,3歲學字,5歲學詩,後入惠州豐湖書院就學六年。14歲時,參加由學政朱祖謀(清末著名詩人,以禮部侍郎出任廣東學政)主考的全省院試,被錄取為生員(秀才)。當年惠州府與考的童生有3000名,錄取38名,先父名列第一,當時轟動整個惠州府城,被譽為「神童」。朱祖謀按慣例接見被錄取的生員,先父呈詩一首:

稚子趨庭解肯堂,欣逢哲匠選文章;

裁成盡把金針度,拔擢曾叨玉尺量。

多士三千瞻泰斗,群才一榜列門牆;

敷天浴日無窮事,豈為科名始獻長。

清朝旋即廢科舉,先父先後被選送到省城的廣雅書院和京師大學堂深造。父親從一個詩書繼世、耕讀傳家的鄉村讀書郎逐漸步入社會。

舊時代,讀書人的社會出路,一是科舉入仕,做官;二是落第以教席謀生,或當僚幕。父親成年後即投身文教事業,一生大半時間教書育人。早年曾在惠州當塾師,後到香港僑風中學、僑英中學任校長,又在杭州的存雅中學任主講等職。但他心存救國之念,總希望為國家民族盡更大力量。他先後寫過下面一些詩句:

卻讀漢家三傑史,留侯事業本書生。《軍次書懷》

入世須為輔世人,昂藏不負百年身。(《示兒》)

文章莫救群生苦,空作賁園席上賓。(《偶成》)

請纓蕩寇平生志,報國乘時敢失時?(《酬抗日上將》)

英雄事業無傳例,欲畫凌煙趁壯年。(《抗戰詩》)

男兒氣挾風雲壯,直搗扶桑報國讎。(《廣德》)

平生賞心處,良相併良醫。(《酬麻城醫士》)

從這些詩句中,顯見父親青壯年時是極具豪情壯志,報國情懷的。因此,在辛亥革命發生時,父親即加入同盟會,追隨孫中山投身革命,民國前期當過軍事幕僚。然而,父親本性是個文人,從政從軍非其所長。所以,他的軍事生涯為時不久,很快便辭職,出任中學校長等職務。

日寇侵華,抗日戰爭爆發。國難當頭,父親毅然放下教鞭,再次投筆從戎。先被抗日名將吳奇偉聘為秘書長,赴身抗日前線。父親的左嘴角的凹陷,就是一次和長官視察前沿陣地時,被日軍的槍彈擊中腮幫所致。後由他的學生劉孟純引薦,認識了張治中(劉是張治中的秘書長),被張治中聘為家庭教師,並任職於國民政府政治部,為少將部附。時部長為張治中,副部長為周恩來、陳樹人(國民黨元老、嶺南派國畫家)、梁寒操(高要才子、詩人),第三廳廳長為郭沫若。在政治部,人皆尊稱父親為「張老師」。抗戰勝利,父親從重慶遷回南京,旋即辭職,重回教席,任教於金陵大學,後又被委任為國立第二僑民中學校長。

新中國成立之初,父親回到廣州,由於擔任過舊政權的軍政職務,曾有三年賦閑失業,全家生活一度陷入窘境,只能靠在街頭幫人寫信、解簽和舊友接濟度日。記得有一名簡柱的商人,敬重父親的文才,時常資助,後來,他和他的親戚余藻華還成為父親的詩徒、詩友。當時知道父親陷入困境的張治中亦愛莫能助,只能手寫一幅尺方大的「安貧樂道」四字寄來,別無他言,以作慰解。

轉運是在1953年夏天,一天上午,一部小汽車一直開達廣州河南南村的街口,車上下來的是時任政務院副總理的郭沫若先生,直奔到父親租住的蝸居寒舍尋訪舊友,當時轟動地方政要,四鄰街坊。過不久,廣州市文史研究館成立,父親即接廣州市長何偉聘書,被聘為首批館員。後來才知道是郭沫若所推薦。父親曾有《寄懷郭沫若先生四首》,記述昔日與郭沫若的交往,同時對郭幫助自己得以「南天文館列微名」表達謝意。我們一家也感激郭老,儘管時下對郭老褒貶不一,但在這件事情上,還是反映了他夠朋友,重交情的一面。

入文史館當館員,沒有太多「政治任務」和重要工作,吟詠雅集、從事文史研究也符合父親文人的身份和興趣,更重要的是使他晚年有一安頓之所,得以解決一家生計。所以,父親對這一安排是滿意的,在他的詩集中,也留下不少各個時期讚頌新社會、配合文史館活動的詩章。例如,廣州市文史研究館成立兩周年時父親獻辭:

漫傳姓字重儒林,老去難銷報國心;

豈有文章扶大雅,曾無芹曝獻當今。

叢蘭露沁香爭吐,玉樹風高響易尋;

適館又經秋月皓,受知何以慰蒼黔。

父親在文史館供職時間長達近30年,和胡根天、陳景呂、陳子毅、秦咢生等結成詩文好友。在各個時期的政治運動中,父親謹言慎行,常以耳聾聽不清為由,不亂講話(其實他並不很聾,主要是為避禍),所以,一直安然無事,「文化大革命」初「破四舊」時,他的老師、詩友、省文史館副館長張友仁竟被押上豬籠車遊街批鬥,令父親十分驚恐,就把收藏的很多詩書字畫燒毀。後來他告訴我說,燒了三、四天才清理完(其時我上山下鄉不在家,「文革」期間亦遭劫難),我少時見過的有于右任、陳果夫、張發奎、黃少谷、梁寒操等民國名人題贈的詩聯,後來都不再見了。他的詩稿舊作,也多處故意挖空或墨塗去一些民國要人的名字,儘管他如此謹小慎微,仍被勒令到龍洞的筲箕窩水庫幹校參加學習班勞動改造,行李已帶齊,準備出發時,臨時又通知不用去了,可能是考慮到他年紀太老了。文革期間,文史館曾遭解散,父親被迫令退職(是我代他到越秀橋的市僑聯領取退職金的)。

「文革」後,文史館重開,父親重新被聘為館員。這時父親已進入耄耋之年,對於改革開放,文壇重現一片復甦的新景象,他充滿熱情,詩興大發,不斷寫出新的詩作。還常不顧年高,步行一個多小時,去北園酒家參加詩社雅聚,擔任顧問,提攜後輩。當時聚集在他的周圍和詩、學詩的,有餘藻華、簡柱、陳鳴皋、葉仲雅、鄧長虹、嚴君肅等喜好詩詞之人,他還不時有詩作在報刊上發表,常和外地、港澳的詩友互寄詩作唱和,參加港澳的徵文賽詩,還得過獎。那時家中常賓客盈門,都是他的詩友、詩徒,他也開始整理輯錄舊作,匯篇結集。直至臨終前的幾天,他仍天天伏案,筆耕不輟,記得是1982年3月6日,正是我小妹結婚的第二天,清晨,他起床如廁,便凈後,起身一倒下就昏迷不醒,無疾而終,享壽九五高齡(當時,我家中尚未有坐廁設施。如有則不致如此,可能父親真是百歲可期)。父親辭世後,文史館梁若塵館長主持舉行隆重追悼會,遺灰安放於銀河革命公墓。

父親是一個傳統文化培育出來的讀書人,骨子裡注重的是「道德文章」。他待雙親至孝,是公認的孝子。我的叔叔可乾,26歲就病逝,父親幾十年一直供養在家鄉寡居的嬸嬸。父親一生清貧,家鄉只有四間平房小屋,雖曾做過幾任校長,也任過級別不低的官,但都是有名無權的虛職,靠一份薪水維持生計,考慮到抗戰後惡性通脹的因素,這份薪水其實很有限。他別無餘財,兩袖清風,廉潔不貪;一生不煙、不嫖、不賭,只偶爾小飲,從不講粗言鄙語,一生唯好讀書,看報、寫詩。父親是耕讀人家出身,所以一生勤勞,除讀書寫字外,常做家中的掃地,收拾家務等瑣事,直至高齡逝世,他一直是自己的衣裳自己動手洗(當時還未有洗衣機),有時衣褲破了也自己縫,不須我母親代勞。他對我說,自小離家,讀書謀生,都靠自己,已成習慣,從河南南村到六榕路文史館,他一直步行,直至終老。這也是他長壽之道。

父親對我們子女的教育是非常重視的,記得我四、五歲時,還未識字,父親就拿出《千家詩》教我背誦。上學後,父親又常借文史館的藏書(如《三國》《水滸》《三言》《二拍》《唐宋傳奇》等等),(供我閱讀,培養我對文學歷史的興趣愛好,到我讀中學時,又常到學校去了解我的學業情況,學校老師都知道我有一個「老學究」的父親。直到他94歲高齡,還為我兩個年幼的兒子書寫自己的幾首詩作,其中《壬戌初春詠荷花一首》:

高人格調道人心,不受塵埃半點侵;

冰雪聰明憑洗鍊,澤陂情思屢沉吟。

銀塘有影波澄練,玉檻微涼月墜襟;

悟到如來空色相,香風清遠耐追尋。

雖然我和兒子未能深刻理解詩句,但也都明白這是他希望晚輩能保持高尚的人品和高雅的格調。

父親博聞強記,到老年都頭腦清晰,許許多多的典故名句,隨時可說出自何書、何典;許多古文名篇,羊城五層樓的名聯,昆明大觀樓的長聯等等,他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誦出來教我。記得1980年,他已年屆九三,惠州市黨史辦譚力浠主任來廣州邀請他回惠州一行,在惠州市文化局和文聯的座談會上,臨時擺上筆、紙,要父親題詩留念。只見父親略一思索,即揮毫題寫了《別豐湖八十年舊地重遊,喜賦並致力浠仁丈及此邦群彥二首》:

八十年前一稚童,西湖詩社舊雕蟲;

棲禪聞偈通明昩,元妙談玄辯異同。

嶺海清華留我輩,江山文藻會群公;

風雲萬里揚舲去,遙望神皋邈靄中。

珠宮一去影遲遲,手把芙蓉系寸思;

坡老流風環示現,豐湖書愰喜重窺。

那能丘壑忘天下,已老霜華茂鬢絲;

四美二難交會暢,玄黃浩浩盡新詩。

當即座上眾人齊鼓掌讚佩他才思敏捷,倚馬可待。

那次,文化局還派車派人伴送父親重遊豐湖書院,又專程驅車去飛鵝嶺憑弔陳烔明墓。父親景仰孫中山,但對陳炯明則有不同於時論的評價,他說陳炯明治粵甚有政績,為官清廉,不貪財,不好色,私德很好。他的詩集有幾首詩記述當年孫、陳兩軍的戰事,一些學者讀後認為頗具史料價值。

父親少小離家,讀書謀生,除回鄉省親,極少在家鄉。但父親在家鄉口碑極好,鄉中老人至今仍傳頌著父親早年為家鄉做的兩件好事:一是民國時,陳濟棠要在平潭鄉佔用村中土地辦糖廠,村中父老告知我父,我父即修書一封給陳濟棠,阻止了此事,維護了鄉親利益。二是村裡以祠堂為界,分為「南便頭」和「北便頭」兩大房,兩邊常為一些瑣事爭鬥。一年父親回鄉省親,正碰上兩邊爭執,準備打鬥。父親即備下酒席,召集兩邊的父老族長坐在一起,父親就親研香墨,把墨水滴在酒中,請大家共飲,講讀書明理之重要,當即兩邊頭人明白用意,立止干戈,兄弟握手和好,從此再無爭鬥,此事一直在鄉間流傳成佳話,甚至村中的小學也以這個故事教育學生。2011年8月村長書記牽頭重修張家祠堂,還專門在祖先堂前的右牆上,鑲嵌上父親的大幅瓷像,下書他的事迹,以教育激勵族人。

父親一生主要從事文教事業,民國時期著有不少文、史學、詩詞方面的論著,尤以詩詞聞名,早在重慶、南京時,常與于右任、賈景德、郭沫若、陳樹人、梁寒操、張恨水、余少颿等文壇:翹楚結社唱和,屢有佳作,被譽為「嶺南詩人」。幾十年的戎幕、學府生涯,足跡遍及南北山川,經歷過清末,民國,新中國,直至改革開放各個歷史時期,他留下許多感懷、紀實的詩篇。在他臨終前兩年,親手整理憶抄舊作,編為八集廿部,收錄詩詞約三千餘首。只是因為當時的環境所限,無法公開出版。

對於先父的詩詞的文學價值,自有歷史的淘選和世人的評價取捨,但我們張家的子孫後代,都看成是一份最珍貴的遺產,世代珍存下去。日前,我已將先父全部詩作影印一份呈交廣州市文史研究館作為資料保存,以便研究者可隨時查閱。承蒙館領導的重視,聘請專家選擇其中部分詩作公開出版,先父泉下有知亦應笑慰,我作為後人,更是萬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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