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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iver flows in you

我在墨西哥的民宿書柜上找到一本破敗的《悉達多》。讀之前,我並不知道半個世紀前1950年代的嬉皮士運動也曾將飽讀東方哲理的德國人黑塞視作與老子、甘地一般的精神導師。一口氣讀完後,我吃驚的發現這本最初在1922年出版的寓言竟然對一個世紀後的讀者同樣適用。《悉達多》描述了一個永垂不朽、適用於所有人類的故事。

故事中,英俊的悉達多出生於印度貴族階級Brahmin,其父親與老師皆為地位高尚的宗教領袖。然而,悉達多發覺印度教的教誨無法讓他抵達「無我」,自發離家成為流浪的沙門,以盼在無欲無求的艱苦生活中尋得真理。路途中,悉達多邂逅了釋迦摩尼(Gotama),邂逅了使他「還俗」從商的愛人妓女Kamala,幾乎在極度自我厭棄中結束了生命,最終在河流岸邊釋然,認定萬象皆神聖、萬象皆含真理、萬象皆為「唵」(Om)。

在1950-70年代之間,東方哲學和宗教在嬉皮士運動的影響下獲得了諸多信奉者。在服用著迷幻劑、信奉著愛、聽著感恩至死搖滾樂的年代,神秘的禪與道通過個別「西方禪師」簡單和生動的描述打動了美國西岸精神饑渴的嬉皮士們。這段被瓊·狄迪恩(Joan Didion)在1968年散文Slouching Towards Bethlehem生動描述的歷史還未完,我在50年後的今天還能清晰感受到強烈的餘韻,而《悉達多》在網路上還被譽為權利歸花兒運動(Flower Power Generation)的「葵花寶典「(我覺得我翻譯的太好了,原文是cult classic)。即使他們多數沒有悉達多的智慧、不會遇到悉達多的河流、不會抵達萬象皆空萬象皆愛的彼方,無數尋覓著真與美的朝聖者跟著金斯堡、拉姆·達斯、披頭士的腳步去了印度,踏出了一條「hippie trail」。而在加州生活的最後半年,我發現50年前的加州式朝聖還在無聲的進行,每天都有人踏上旅途。

書中,青年悉達多遇見了美的化身妓女Kamala,為了獲得她的愛開始從商。幸運的是,一路追尋真理過著苦行僧式生活的悉達多學會了達到任何目標的魔法:「Everyone can perform magic, everyone can reach his goal, if he can think, wait, and fast. 」 悉達多善於思考多於寫作、善於耐心多於智慧,這使他成為了出色的商人。當他經商的夥伴Kamaswami把商場看作戰場時,悉達多將經商看作是遊戲:「Kamaswami conducted his business with care and often with passion, but Siddhartha regarded it all as a game, the rules of which he endeavored to learn well, but which did not stir his heart. 」 和悉達多一樣,在矽谷生活一年半後,我漸漸發現金錢和商業、創業與風投不過是一場遊戲。來到這裡之前,我並不知道扎克伯格和喬布斯這些盛名遠傳的商人根本不能算是舊金山主流文化的英雄人物。比起商業上的成功,比起功成名就特斯拉和IPO,我更遠相信這裡更多人慢慢學會了像悉達多一樣,開始更在意在工作的過程中是否真誠、耐心的待人,「[that] I … did not hurt myself for others through annoyance or hastiness.」

悉達多從追隨真理的少年到追隨愛的青年,最後卻不可避免的淪為了沉迷於金錢的老人。他離開了愛人、別墅、傭人,一身絨袍走到了他曾流連的河畔。他退去華服,與在少年時助他渡河的船夫為伴。在印度教的修行、苦行僧帶領、以及與佛的對話中不曾獲得的真理,最終以這條河流的形式來道悉達多的生命里。出塵又入世的無數輪迴後,悉達多終於發現在尋找(seek)的人永遠不會得道,真正的道存在與紅塵萬象之中,只有那些謙虛觀察的眼睛能夠找到(find)。

「When someone is seeking, it happens quite easily that he only sees the thing that he is seeking; that he is unable to find anything, unable to absorb anything, because he is only thinking of the thing he is seeking, because he has a goal, because he is obsessed with his goal. Seeking means: to have a goal; but finding means: to be free, to be receptive, to have no goal.」

可惜即使明白這個道理,大多數人不可能如同悉達多一樣在一條河流邊粗茶淡飯的修行,東方哲理傳播至今,更多時候在西方存在的方式只留媚俗(kitsch)。如果你去過北美任何一座城市的中國城,你肯定會被那些和當代中國沒有任何相近之處的街道逗的哭笑不得。在舊金山中國城,紅通通的街有種破敗感,牆上塗鴉著龍、觀音、和李小龍。如同美式中餐不得要領卻自成一派,在新世界裡被創造出的」中國「有一種無底蘊的自在感。同理,印度文化傳播至四海,瑜伽和冥想不再是引導朝聖者的路徑。瑜伽漸漸成為全世界健身房的必備項目,練習者氣喘吁吁,以求鍛煉核心(core)和其他肌肉的效果,以求最後在黑暗中躺在瑜伽墊上心裡的一絲靜謐。面對瑜伽室里巨大的鏡子,學徒們盯著鏡面,賣力擺出與老師相同的姿勢,時刻提醒著我們當代瑜伽注重的不過是形式。那些古老的東方教誨不曾得到完好無缺的傳承。

但無論是遊戲玩家還是瑜伽學生,為了更好更富裕的生活、更多的愛與矚目而努力工作、運動、讀書甚至是冥想的矽谷當代人也是可愛的。河邊老年的悉達多說,「these people were worthy of love and admiration in their blind, loyalty, in their blind strength and tenacity.」 即使我們沒有相似的想法,但是我們擁有完全一樣的變好、被愛的執念。

金門大橋公園依舊有無數人抽麻食蘑菇,Haight-Ashbury街上的年輕人依舊追隨著垮掉的一代的腳步慶祝著永恆的愛,City Lights書店在運營並繼續出版著不經意就會被忽視的詩。矽谷的發展為這代年輕的尋覓者提供了更好的生活。白天在科技公司碼代碼、夜晚在城市裡繼續探索和尋道的工程師比比皆是。差別是,他們付得起這座城市節節攀升的房租,買得起去新德里、柏林、或是瓜地馬拉機票,旅途不再依賴伸出拇指搭便車。

不變的是,我隨口提起《悉達多》,發現幾位加州好友依舊將它擺在書柜上。或許真正的瑜伽室可以有也可以沒有鏡子,真正的修行,不拘泥於模樣,也更不會談本質。

兩周之前,我辭去了在加州的一份工作,賣掉捐掉或丟掉了一大部分擁有的東西,搬到了墨西哥城。這件事看起來複雜、神秘、帶著點叛逆,但我搬到這裡的原因太簡單不過了 —— 便宜住得起,人溫暖而熱情。如果順利,下一步可能還可以搬去貴一點的城市住。但這條路走或者不走,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生活而已,我並沒有期待他帶來某種新生。我不知道那些去完印度又回來的嬉皮士有沒有發現,去不去印度並有沒關係,我們要做的,只是用心聽河流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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