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明白生命大於愛

這是去年六月出院以後的感受，當時似乎一瞬間矯情到覺得能呼吸就是恩賜。入院後要做的術前檢查排了好幾天的隊，我還違反規章制度天天往醫院外跑，找朋友玩，在家裡睡。直到被一次報告帶來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天，才真有感觸，現在即便能活著呼吸霧霾，都是恩賜。即便我們永遠只能當一個拿微薄工資的普通人，能順利活到老死也是一項不可論的成就。

我們總是對愛惜身體四個字那麼不以為然，又或是每個人都消耗著那絲僥倖在生活。年輕人清晰明了一次一次的熬夜會隨著歲月變成孽力回饋，卻又真有幾人開始學習自律。可無論活到哪個年齡，人的生存意願都超乎想像。孩童知道病好了就不用扎針吃藥；再大一些對世界有了認知，便是留戀未曾感受過的冒險；漸入中老年，還沒能看到晚輩們安定幸福。這世界沒有誰捨得離開，即便是螻蟻也有眷戀的一點土地。

好些人說，有了生死界限的經歷，會明白雲淡風輕。其實真正經歷的人才會明白，這種無上的代價誰也不想付出。我無法對著一個化療病人投去同情眼光抑或是堅強讚揚。在充滿藥水味的白色病房裡，我似乎能看到她們周圍的空氣都寫著羨慕良性的字樣。

27歲剛邁入婚姻的姑娘，被醫生警告五年內不能工作備孕，擦肩過後你甚至不知道她會倒在金錢還是病魔的強壓之下。她笑著說八次化療是不能保頭髮的，看似不在乎地說自己康復訓練偷懶怕被護士罵，接受著大家對她先生的讚賞。在世俗眼光的不完整里，她還有著最完整的愛。有病友誇讚她勇敢，耐得住四根導管的煎熬，她只能低眉失落一句：「那也沒辦法啊。」她不得不樂觀的局面下，沒有人有當旁觀者的資格為這種樂觀定義。那天見著我要出院了，笑說我堅強，精神狀態好，流露出的卻全是羨慕我的結果的眼光。那種感受我瞭然，正如我等待報告時聽到別人是良性的感覺。如果祈禱有用，我願意為她祈禱一次。

有人覺得因為年輕所以更加怕死，但是六十幾歲的老太太也在確診之後淚流，慢慢說服自己接受治療，只是為了能多看晚輩幾眼成長。老太太不斷學習更多和疾病相關的知識，調節飲食和心態，卻仍然逃不過見到「癌」字就害怕的心病。她說，想不明白為什麼生病了就不想，見到藥水害怕就不看，只是真的想活著。

那種被病理報告吊著的滋味，我一輩子不想再感受。三天里，我等待著命運審判我。原本以為曾經的焦慮逼迫已經讓我不那麼懼怕死亡，原來真的可能沒命的時候，我還是那麼不舍這個世界。任何人對於生存的慾望都可以超乎想像，甚至蓋過理性的思考和道德的約束。我好像已經開始慢慢忘記那幾天的感覺，怕可能是有時刻的，但是經歷過的成熟才是有印記的。

寫之前這九百字的時候，我還沒有去複查，沒有見到另外一個十八芳華的姑娘，近半年後，我仍然記得她的臉、她的表情，記得聽到她爸爸說是自己為女兒移植了腎時的心顫。她是不幸卻又那麼幸運，重病之下有如此寬厚有愛的父親願意付出自己的身體去成全她的未來。排隊的一個多小時里，她坐在那裡幾乎一言不發，有病後的虛弱感，也看得見她對於父親言語間無奈的心疼。農村戶口的醫保、維持生計的收入、腎源排隊的艱難，一切一切的困難似乎都只是進入了一道微弱的曙光，往後的日子還有無盡的複查和具名的恐慌。

回想起來這些，仍然有很多複雜的情緒在心頭，確是現在的我還沒有能力描述的。但是也彷彿更加深刻解開了「生命大於愛」這一題。

封面圖片 CLARK LIT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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