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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林談于右任《望大陸》詩歌創作背景∣紀念霍松林先生逝世一周年

我採訪了這首廣為海峽兩岸同胞共知的詩歌幕後更多的感人故事,也因此有幸拜訪霍松林先生。

時年九十四歲高齡的霍老念念不忘于右任先生,飽含深情又認真嚴謹地回憶了與右老的交往。

今天,二〇一八年二月一日,霍松林先生逝世一周年紀念日。謹以霍松林先生的這篇文章,紀念故人,追思前賢。

木聞謹識

困居台灣15年的綿綿鄉愁

釀成催人淚下的千古絕唱

——談于右任先生《望大陸》詩歌創作背景

霍松林

二〇一四年十月。霍松林先生回憶於老。霍先生於二〇一七年二月一日去世,享年九十七歲。

木聞 攝

一冊翻開的本子,靜靜地平放在黃絹之上。幾束白熾燈透亮的光,打在發黃的紙頁上,更顯靜謐。

2014年10月。西安交通大學博物館。來來往往的觀眾走到屋子當中的這方玻璃展櫃前,都會俯下身子,把眼睛盡量湊近些。本子旁邊的一張小卡片上寫著:「于右任先生《望大陸》詩手稿,即1962年1月24日至25日日記。」

于右任去重慶救楊虎城,

卻被送往台灣

我看完《望大陸》手稿,正反覆吟誦,站在身旁的《華商報》記者孫強同志忽然問我:「霍老,您早在南京上大學時就和于右任先生密切交往,最了解於先生,能談談與《望大陸》有關的情況嗎?」我說:「我可以談兩點:未被迫去台之前,自願留在大陸;被迫去台之後,一直想回到大陸。」

1949年4月下旬解放軍渡江之時,於先生隨監察院遷到廣州,我也跟到廣州,住了幾個月。直到8月13日,監察院西遷重慶,我與於老的秘書馮國璘也飛到重慶;而於老卻去了香港。去香港幹什麼呢?大家都記得,解放軍渡江之前,曾在北平搞過國共和談,南京派去好幾位和談代表。毛主席、周總理都親筆寫信邀請于右任先生赴北平參加和談,南京的代總統李宗仁即派於先生任和談特使,準備出發;而奉化的蔣介石卻通電阻止,使於老非常失望。他住在香港,正是等機會去北京。

1949年11月下旬,於先生得知蔣介石在重慶,立刻乘便機飛重慶,想救出多年前被蔣介石囚在重慶牢里的楊虎城,可是楊虎城已經遇害了。於老擔心蔣介石把他送到台灣,因而對蔣說:「我心臟病很嚴重,正在香港治療,請您派飛機送我回香港。」蔣派了飛機,卻把於先生送到台灣去了。

關於於先生暫住香港的目的以及為了救出楊虎城飛向重慶的情況,都是1996年初春我在澳門講學時聽梁披雲老先生說的,我在《松林回憶錄》里記得很詳細。

於老在台灣每年都問到霍松林,

「他是西北少見的青年啊」

1949年8月13日,我與於老的秘書馮國璘自廣州隨監察院遷到重慶,國璘在監察院上班,我在重慶市南郊的一所大學裡教書。同年11月27日接到國璘的信,信中說:「於院長忽然自港飛渝,要你速來見面。」我趕到監察院,於老已經飛走了。國璘對我說:「我是秘書,當然要追隨院長。」而於老卻對他說:「娃呀,去了就回不來了!」國璘也不想去,但川北甘南還在打仗,回不了老家,又別無出路,只好坐汽車到成都,從成都飛台灣。

國璘是我的天水同鄉,中央大學同學好友,能文能詩,寫得一筆好字。他的兄長國瑞先生曾是清華研究院的高材生,深受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諸大師器重,精於詩文書法和考古,曾為於老考訂「鴛鴦七志齋」碑,所以國璘一畢業,於老就任他為秘書,十分信賴。去台後又升為主秘、參事,形影不離。兩岸三通後,他多次來信講述於老的情況,1990年寄來的特快專遞,內有長信和於先生的墨寶、照片。信中說:「於老在世時,每年都有好多次問到你。1959年4月11日過八十壽,又問『那個霍松林有無消息?他可是我們西北少見的青年啊!』」信中又說:「右老八十華誕時,身體健旺,形象獨特,壽眉銀髯,遠望如神仙中人。當時此地攝影名家雲集,爭相拍照,其中以春秋所攝一幀最獲於老喜愛,加印多張贈親友,又題贈吾兄一幀,囑弟俟機轉交。……」

1993年5月,國璘特來西安看我,贈我於老詩詞全集,詳述於老晚年情況,我因而能在當時所寫的評介於老詩藝的文章中引用於老晚年的詩作和詩論,引起了大陸詩人的廣泛注意。

于右任無限鄉愁鄉思,發為吟詠

據國璘所談:於老困處台灣15年,人在台灣,心在故鄉。他最想念的是三原的故居,是他的結髮妻子高仲林和長女於芝秀等親人。他經常嘆息:「我好想念他們啊!」他在《思念內子高仲林》中說:

夢繞關西舊戰場,

迂迴大隊過咸陽。

白頭夫婦白頭淚,

親見阿婆作艷裝。

他感傷地告訴香港友人吳季玉先生:「今年是我老伴的80壽辰,可惜我不在大陸,她的生日一定冷冷清清,不會有人理睬。」這消息傳到北京,在周總理的親自安排下,於老的女婿屈武等親人以及陝西省有關領導為於夫人舉行了隆重的祝壽活動。

上世紀六十年代,于右任與老夫人各自在台灣、大陸過生日留影。兩照對看,不勝唏噓

於老的無限鄉愁鄉思,往往發為吟詠:

獨立精神未有傷,

天風吹動太平洋。

更來太武山頭望,

雨濕神州見故鄉。

——《望雨》

金馬於今驚一世,

河山何日得珠還。

十年種得蓬萊水,

投入家山一泫然。

——《懷念大陸》

望斷雲霾天欲曉,

劃開時代氣方新。

昨宵夢入中原路,

馬首祥雲照庶民。

——《夢中有作,起而記之七絕》

再看《雞鳴曲》長詩的前四句:

福州雞鳴,

基隆可聽。

伊人隔岸,

如何不應?

大陸的福州與台灣的基隆只有一水之隔,其地同屬一個中國,其人同為炎黃子孫,雖然「雞鳴可聽」,而此呼彼不相應,老死不相往來,豈人情之常乎?

困居台灣15年的鄉愁之積累,終於釀成一首引人深思、催人淚下的千古絕唱——《望大陸》: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天蒼蒼,

野茫茫。

山之上,

國有殤!

於先生當然渴望葬於大陸,葬於故鄉,但在當時的情況下絕無可能,只能要求葬於可以望見大陸、望見故鄉的高山之上。其情其境,令人感傷不已。

臨終前,

于右任伸出三個指頭,

希望歸葬故土三原

據台灣出版的《于右任年譜》記載:「1963年4月18日,因喉部不適,被家人送入石牌榮民醫院檢查治療,由於無力支付巨額費用,一再要求出院,……勉從本人意願,移家休養。」「1964年8月11日,病情突然加重,在家中暈倒一次,但仍拒絕住院治療。」「9月10日又拔二牙及殘齒,隨即引起發燒,心緒極其煩躁,便堅決要求出院。天天喊道:『太貴了!住不起!我要回家!』」久病不治,拖到1964年11月10日晚8時8分病逝,安葬之日,台灣民眾無論識與不識,皆垂淚哀悼。

于右任先生臨終之際

於先生病重之時,他的老部下、原監察院秘書長、後任考試院副院長的楊亮功問於老有什麼事要辦,於老喉部不適,發音不清,只能配合手勢表達他的願望,先伸出一個指頭,又伸出三個指頭。楊亮功問:「是不是要叫三公子中令?」於老搖頭。楊亮功不懂於老的意思,便問常在於老身邊的馮國璘,國璘說:「一個指頭指統一,三個指頭指三原。老人家老想家,這幾天老對我說:『等到將來統一了,就把我的靈柩運到三原,與我的老伴合葬。』他給你講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三通」以來,兩岸關係不斷改善,交流頻繁,西安與台灣之間也經常有飛機往來,於老遷葬故里的遺願,應該是能夠實現的。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

原題為《霍松林談于右任的創作背景》,

現標題及小標題為木聞所加

記者手記

一位九十四歲老人對恩師于右任的懷念

孫強

前不久,聽說西安交大博物館舉辦書法展,我興沖沖跑去看。展出的是日本西出義心先生珍藏的于右任先生日記及書法精品。展廳最顯著的位置是一方小小的展櫃,在燈光的映射下,一本紙頁發黃的日記透出歲月滄桑的氣息。

這是那首廣為傳頌的《望大陸》詩歌手跡,首次回到故土。50多年前,于右任先生用鋼筆寫在一冊日記本中,是人們熟悉的於體草書,墨跡黑藍,短短三章,疏朗地豎寫在1962年1月24日、25日的兩頁上。在首行的括弧里,還特別注著「天明作此歌」幾字——可見,飽受思鄉之苦的老人一夜未眠。

我採訪了從美國專程來西安的於中令先生,他是右老最小的兒子。我還採訪了結識已久卻未曾謀面的於媛女士,她是右老的侄孫女。這些年,作為於氏後人,於媛女士主編了大量的于右任作品書籍,如于右任書聯集錦、標準草書集錦、詩詞曲全集,修建了位於書院門52號的西安於右任故居紀念館,還在海峽兩岸籌辦了多次重大紀念活動。

在採訪於媛女士時,她問我,去採訪霍老了么,他是右老的忘年交。

這正是我下一步採訪計劃中的重要人物——霍松林老先生。霍老是陝西師範大學教授,著名文藝理論家,古典文學、詩歌研究專家。當年,他在南京求學時,于右任先生曾資助過他的學業。

2014年10月13日下午3時,我去拜訪霍松林先生。94歲高齡的老先生剛剛午休起來,精神很好。老人說,於老是我的恩師,你要了解有關故事,待我整理整理思路,明天上午你再來正式採訪。

我本想不好多次打擾老先生,又見老人如此認真,也只得遵命。次日上午,我按約定的時間到訪,在霍松林先生的書房唐音閣里,老人侃侃而談一個多小時,回憶了他與于右任先生的交往。

1947年,26歲的霍松林正在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讀書,汪辟疆教授向于右任推薦了家境清貧的霍松林,希望找個業餘工作,掙點學費。于右任的母親是甘肅人,他常說陝西是他的父親、甘肅是他的母親。聽說霍松林是甘肅天水的寒門學子,于右任很高興,說在報紙上注意到署名霍松林的詩文,又說,我們西北在周秦漢唐時很出人才,宋代以後西北落後了,但西北還是有人才的。于右任對汪辟疆說,「做工影響學業,讓他來見我,我供他讀書。」

霍松林拿上論文剪報和手抄詩詞去拜見於老,相談甚歡。第一次見面,于右任贈言霍松林:「有志者應以造福人類為己任。」由此,霍松林常去于右任住處論學談藝。每次結束時,于右任都會用宣紙寫一張條子,讓霍松林到監察院財務室去,從他的工資中領一筆錢,幫助霍松林完成學業。

幾十年過去了,年已耄耋的霍松林老人還清晰地記得,于右任先生給他寫過十多張這樣的領款條,「最後那一次,於老寫下一個數目,看了看,嘆說,這些金圓券現在只夠換兩個『袁大頭』了。」

霍松林老先生講述這些往事時,不時仰望書齋牆上的那幀于右任長髯飄飄的照片。那是1959年4月11日,于右任在台灣過八十大壽時所攝,他用毛筆在上款題了「松林老弟」,又簽了名,囑託秘書馮國璘將來俟機轉交。直到三十多年後的1990年,霍松林才收到這幀照片,他感喟不已:「於老的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回憶了這些往事,老人說,「于右任先生在海峽兩岸影響深遠,你的稿子寫成之後,讓我看一看。」幾天後,我遵囑送去了一篇文字。霍松林老先生看後,在原稿上進行了多處修改,增加了于右任先生晚年在台灣創作的多首詩作,並將標題擬為「霍松林談于右任《望大陸》的創作背景」。老人說:「我寫了於老去台灣前後的一些故事,你采寫時可以引用。」

2014年11月10日,是于右任先生逝世50周年紀念日。《文化藝術報》總編輯陳若星女士聽說了我的此次採訪,在徵得霍松林先生的同意之後,特此刊發霍老的這篇回憶文章。這是一段感人至深的忘年之交,這是一位94歲老人對恩師永誌不忘的懷念。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文化藝術報》第4版

紀念霍松林先生逝世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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