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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癱那些事兒(一)

秋風一起,面癱的病人就會多起來,一直到隆冬初春。科里的慣例是針灸治療,大約總是那些穴位扎來扎去,有效果不錯的,有差強人意的,反正就那樣一字排開扎過去。我之前統共沒見過幾例面癱,來了之後發現是常規病種,心虛之餘頗下了一番功夫。第一個星期急性發作期面部穴位少用或者輕刺激,病人時常會問為什麼嘴越扎越歪,如果恰好第二個星期換了一家醫院或者另一個大夫來扎,眼見著一天比一天恢復得好,難免會腹誹前者醫術不精。實際上疾病有其發展變化規律,第二個星期是恢復期,在這個時間治療效果看起來是要顯著一些。西醫在第一個星期內一般給予激素及抗病毒/營養神經/祛風通絡中成藥,然後就會推薦病人去扎針灸。其實初起直接看中醫,針葯並用療效最有保證,畢竟這個病的病因,中醫所謂的虛邪賊風,西醫所謂的病毒,並不是西醫的治療長項。

那能不能在第一個星期就截斷病程,使病人歪斜的面部恢復呢?我曾經努力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幾近成功,卻又很無厘頭地功虧一簣。反思之餘,更深刻地理解了疾病是一個生理+心理+社會的綜合模式,治療一個疾病就像管理一個項目,醫生既是技術人員,又是項目經理,沒有哪一個病是隨隨便便治好的。此外確實有一些完全不可控的因素,隨緣二字雖然不符合科學精神,但是作為有限生命體來說,真的要隨緣知止。

在一個秋冬之交大風天里,臨近午飯時間,來了一個病人。身材魁偉,衣著體面,聽口音不是本地村民,應該是胡建人。他用圍脖擋著臉,說大夫我昨天開始喝水會有點漏。我檢查了一番,有點莫名興奮,這真是面癱的絕佳案例啊,初起,沒有任何基礎病,簡單幹脆,病人看起來很好交流,也沒有財務壓力。我隱隱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在急性期扭轉病程,有點手拿把攥的意思。

我細心地跟病人解釋了面癱的病因、病程及中西醫治療方案,病人很是信服,表示全由我做主。我給他開了一星期中藥跟針灸,去扎針的時候醫助提醒是不是下午上班再扎,因為馬上下班了,而慣例是需要醒二十分鐘才能起針,等到那會兒的話食堂早沒飯了。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表示,我來看著病人並起針,你到點下班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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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誇我醫德高尚。如果你有一個同事,天天打了雞血一樣做超出本分的事,自己無形中被這個狂徒映襯地不敬業不努力,你會怎樣反應?醫療活動也是社會活動的一種,要遵從相應的規則。廢寢忘食固然可敬,但勢必不能長久。而且醫院裡的治療是一個團隊行為,步調一致才能走得更快更遠。可惜當時我陷在一種痴迷的狀態,眼中只有病及病人,其他全視而不見。醫助小姑娘無奈地嘆了口氣,鎖門下班了。

病人目睹這一切,對我愈加信服感激。我交代他治療期間清淡飲食避風多休息,他都一一答應。我又想起來書上看到的一個外用驗方,用皂角磨粉取嚏,據說立竿見影。醫院藥房里沒有皂角,我下了班特意跑到家附近的同仁堂稱了二兩豬牙皂。書上說要去黑皮再磨粉,皂角完全木質化,我找了把小刀捏著皂角使勁刮刮刮,費了半天勁才刮出來一條。又找了石臼搗成小塊,放到家用料理機里打成粉,再用麵粉篩過篩。我一個人面巾蒙著口鼻在客廳一角叮叮咣咣弄了好久,木木心驚膽戰又愁眉苦臉地看著我,除了叮囑我不要傷到手也是別無他法。

第二天我把五十克皂角粉交給病人,叮囑他每次用衛生紙或者薄織物卷一條塞到鼻腔里取嚏。病人用了之後反饋說會打兩個很深的噴嚏,打完之後會覺得舒爽很多,但是一天之中再塞似乎就沒法再打噴嚏了。治療到第三天第四天上,眼見得著病人恢復了,嘴角向平,額紋也出來變深了。病人高興,我也高興,內服外用加針灸,實踐證明是可以縮短病程的。照這個情形治療下去,一星期就可以痊癒,勝利在望。

然後戲劇情節出現了。事後我常常想難道這個案例事涉陰騭合該面癱所以才會這樣?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第五天病人來扎針的時候,我遠遠望見面色帶晦便覺不妙,近前細看面癱居然加重了。病人無精打采,說大夫你肯定不會相信。我昨晚睡前想用熱水袋熱敷一下這半邊臉,竟然枕著熱水袋睡著了。原本生病這一段睡覺不好,昨晚居然睡得很死,熱水袋漏了都不知道,凌晨四點被枕頭冰醒,才發現自己這邊臉睡在水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這也就算了,我竟然鬼迷心竅想著用吹風機吹一吹,又拿吹風機對著臉吹了半天,然後就成這個樣子了。

我聽了哭笑不得,簡直想把自己拗成一個大寫的服,這麼多巧合湊在一起,已經不是倒霉一詞能形容的了。但是作為大夫我要給病人信心,於是我說事已至此就別想了,我們從頭來治吧,只是急性期癥狀會加重,你要有心理準備。病人的情緒明顯低落,還帶了一種焦躁,往日的那種穩重自持不見蹤影。過了一陣子我正在診桌前埋頭看病醫助小妹腳底帶風地衝進來,你那個面癱的病人不要我起針!要你去!小妹向來工作認真,對病人也不錯,少有被氣成這樣的時候。我趕緊起身去看,原來是病人覺得小妹起針太快動作太粗跟其起了言語爭執。這個病人覺得自己沒有被用心對待,很是不滿,之前就頗有怨色,終於升級成了爭執。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把自己架到了一個很尷尬的位置,醫院的病人很多,工作是有分工的,不可能每個病人每個環節我都親力親為。我跟病人解釋了起針的手法各有不同,我起得慢一點是因為針是自己扎的想順便探查針下的虛實,單純起針不必如此。病人顯然不接受,認定小妹不認真。轉天換了一位醫助又是一頓吵。等我休息了兩天回來,病人已經科里聞名,都知道有個很有維權意識的南方人很是挑剔並言必稱孫大夫怎樣怎樣你應該怎樣。

休息回來那個星期我又要被單位派出去學習兩天,病人得知有點絕望了,他捏著新開的針灸卡一言不發,後來問我有沒有別的私人門診或者能不能上門針灸,收費貴一點沒關係。得到否定答案以後他說很不滿意其他人,比較起來他們完全不用心,朋友介紹了一家私人針灸,一百塊一次據說環境和效果都很好,他打算我不在的時候就去那邊做。我連說可以可以,恢復期治療最好不要間斷,心下說大哥這幾天你都快把我塑成人民公敵了,我也有壓力啊。

病人後來又來了兩次,就再沒有出現了。針灸卡還剩了五次沒有用,二十元一次,也就抵一百塊,一直扔在診室的窗台上。這裡的病人向來惜錢,經常有剩了一次針灸也要來退費的,甚至還有拿著別人沒用完的卡來用的。怕這個病人也找來,就一直沒有扔。後來過了許久並沒有人來討要,想來是不缺錢。

我用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在其中的不妥之處。我把看病這個事兒看得過於特殊,把病人看得過於特殊,忘了這首先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大家都是彼此平等的普通人。理想主義的起點走了半程,漸漸要在現實中學會磨合和平衡,這是比診脈斷病更高深的學問,也是治癒疾病不可或缺的一項技能。

繼續努力啊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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