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去寺院喝咖啡,聽爵士煮老茶
咖啡師吳諭晨女士在台中大里區的菩薩寺當義工,為閉關修行的師父、寺廟住持慧光法師煮飯。
在現代寺廟裡用茶席方式一本正經地喝咖啡,在百年茶行里聽著爵士小號用虹吸壺煮老茶。茶也好,咖啡也罷,回歸到日常生活之道,它就是一杯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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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說,喝茶必須住進寺院,把生命的這段時間交給它,才能安心。所以有一種說法:禪茶是最好的茶,喝的不是茶的味道,而是天地的味道。
但若是在寺院喝咖啡,又該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這是台中大里區的一條街道,車水馬龍的喧囂之中,菩薩寺顯得很不起眼。許多來客都不敢相信,這個滿牆爬山虎、粗獷簡潔的現代建築,竟是一座寺廟。
咖啡師吳諭晨女士在這裡當義工,為閉關修行的師父、寺廟住持慧光法師煮飯。這天,她接到一個特殊的任務:5天後,有一個16人的團隊從深圳來菩薩寺參訪,需要她接待,為客人做早餐和煮咖啡。
吳諭晨與咖啡的緣分始於1990年代初,那是一段頗為傳奇的經歷。
吳諭晨答應下來,開始琢磨要如何把吧台搬過去、如何拉電線、用什麼設備煮咖啡、選什麼產區的豆子、做熱咖啡還是冰咖啡……對於遠客的偏好,她有點六神無主,便去請教師父。正在閉關、禁語中的慧光遞了張紙條出來:「想太多。」
寺廟負責人葉老師問吳諭晨:「你希望給這群客人什麼感受?」
「我希望他們可以靜下心來,好好認識一口咖啡,一小口就好了。」吳諭晨答。
「OK,那我們就從這一口咖啡開始吧。」
配豆師對嗅覺、味覺的要求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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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啟發了吳諭晨。她回憶起童年時天天跟著外公喝茶的情景:「很大一個鍋,裡面放了很多個杯子,沸水一直燒著,如果有人來,夾個杯子燙一燙,就可以坐下來繼續喝繼續聊了。」
而咖啡,通常一次只衝一杯給一位客人,每一杯衝出來的味道都不一樣,每個人的嗅覺和口感也有差別,客人之間各喝各的,很難就咖啡做更多交流。
兩相比較,吳諭晨更想用茶席的方式來分享咖啡:一次沖一壺給很多人喝,大家一起聊聊同一個味道。就這樣,她嘗試著去做一個咖啡席。
裝在白色茶杯里的咖啡,看起來更像一杯清香的茶湯。
那天,16位客人席地而坐,吳諭晨全程跪在地上,保持等身的高度,為他們煮水、沖咖啡。90℃的水溫柔地觸碰在咖啡豆上,並不擾動豆子,而是好像輕撫著它們。人們安靜地等待這杯特別的咖啡,鄭重其事的氛圍像日本茶道,又像潮汕工夫茶。
每沖完一杯咖啡、放下水壺,等待的那幾秒種,吳諭晨都會面帶微笑,靜靜地注視著最後幾滴咖啡流進眼前的杯子。她說:「對我而言,咖啡不一定是某個道,咖啡本身有自己的故事。面對它,我們都要低頭,因為我們不是操縱它的人,我們只不過是一個呈現者。」
等待的片刻,客人們可以觀望窗外的櫸樹,看小鳥築巢。夕陽透過樹枝在講壇上產生光影,光影隨時間流動,讓殿內的光線產生變化。不一會兒,每位客人都分到一小杯極珍貴的「咖啡皇帝」——白金曼特寧,其湯色紅亮清澈,滋味讓你聯想到人蔘、甘草,還有某種植物的根部……這哪裡像平時喝的咖啡啊?
吳諭晨希望用茶席的方式來分享咖啡:一次沖一壺給很多人喝,讓客人們能聊聊同一個味道。
「茶是葉子,咖啡是果實,這樣想的話,就回到了植物和水的關係,不再是我們固有的那種咖啡的感覺。」吳諭晨說。
她與咖啡的緣分始於1990年代初,那是一段頗為傳奇的經歷。彼時,日本真鍋咖啡在台灣發起配豆師的甄選,挑選14歲左右的少女進行培訓——配豆師的工作是將不同產地、不同風味的咖啡豆按特定的比例進行搭配,對嗅覺、味覺的要求都極高,而14歲被認為是感覺最為靈敏的年紀。
比賽的方式很簡單:分辨出鹽水、自來水和白水的區別。吳諭晨脫穎而出,開始進行嗅味覺等感知系統的訓練。
每周放學以後,老師和翻譯帶著她坐車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老師會問她聞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觸摸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他們去過海邊、山裡、鬧市、菜市場甚至垃圾堆旁邊,老師把她放下就走,有時15分鐘,有時2分鐘,沒有規律可循,看起來無所事事。久而久之,吳諭晨便停止等待和期待,只專註於當下感受到的一切味道、聲音、觸感,辨析味道里的酸和甜、觸感里的濕潤和乾燥,越來越細微,越來越敏銳。
老師品過吳諭晨沖的第一杯咖啡後,說:可以了,不用再訓練。吳諭晨便出道了。
經過兩年的嗅味覺訓練,吳諭晨做了一年配豆師,第四年才開始學沖咖啡。老師品過她沖的第一杯後,說:可以了,不用再訓練。吳諭晨便出道了。她的吧台生涯,客人的反應都是有贊無彈。
菩薩寺的客人們同樣如此。喝過一口咖啡後,人們輕鬆地聊天,咖啡的濃淡、水的溫度和質地、豆子的採摘時間、哪座山頭哪棵樹、當時的天氣、喝咖啡的心情,乃至和誰一起喝,都會讓咖啡的味道不一樣……一壺一杯的交替斟瀉間,每個人都在心裡慢慢勾畫出咖啡的性格,接觸另一種生活方式,認識不同的人和世界。
喝茶同樣可以西風東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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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諭晨用茶席的方式喝咖啡,而在台灣百年南北貨商店伍中行,第三代主理人吳傑熙正在用虹吸壺煮老茶,茶水沸騰,茶香氤氳,三五老友,神侃海聊,百無禁忌,空氣中流淌著爵士大師邁爾斯·戴維斯的即興小號。
很多年輕人已經不知道伍中行,但對許多中老年人而言,在伍中行購物辦年貨是一項集體記憶。早在台灣淪陷時,伍中行便經營南北貨物,制茶售茶也差不多同時起步。身為長子的吳傑熙放棄了科技公司的高薪,承襲家業,將伍中行從老舊鋪子轉型為精品茶食行。他說:「所謂富三代懂吃穿,不是在炫富,而是我品過最好的茶,我知道什麼是好茶。」
吳傑熙正在用虹吸壺煮老茶。
每當品一杯茶、咖啡或紅酒,吳傑熙最期待的就是滋味的起承轉合。「喝下去的一剎那它有澀感,一開始可能會酸,刺激度很強,但它慢慢會淡化,酸不見了,甘甜就跑出來,然後慢慢柔順、滑口。我喜歡那個過程。」
不同於吳傑熙曾接受的西方教育,喝茶時要聽古琴、要嚴肅寡言、只能說與茶相關的話題,這些規矩讓他感到拘束。他喜歡快樂一點的,像歐洲人喝下午茶一樣,聽著爵士樂或古典樂,輕輕鬆鬆,嘻嘻哈哈。
喝茶在吳傑熙的理念中同樣可以西風東漸。他嘗試虹吸法煮茶,緣於當時倉庫里積壓了一批1930年代原計划出口東南亞的芎林綠茶,經過歲月沉澱的老茶用開水很難泡開。吳傑熙想到《茶經》中說「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靈機一動。經過虹吸的「三沸」煮出來的茶,顏色竟跟咖啡一樣很深,有歲月的凝重,卻無塵世的火氣。
「長時間以來,這批綠茶吸收了很多味道,而用無蓋的虹吸壺煮,可以揮發掉多餘氣味,還原茶葉最原始的東西。」一次中西混搭的嘗試,讓這批積壓了半個多世紀的老茶免於被清倉的命運。吳傑熙說:「外國人喝咖啡,是通過萃取,其實嚴格來說,茶也應該如此,我們運用洋人的器物也可以把茶萃取出很好的味道。」
吳傑熙與傳統茶人有些許不同,他會用西方人對待科學的那種嚴謹態度去泡茶。
吳傑熙與傳統茶人的不同之處,是他用一種西方人對待科學的嚴謹態度去泡茶。他日常若用普通方法沖泡是3克茶葉配120毫升水,若用壺煮則須是1克茶葉配50毫升水。在這個味道基準上再根據個人口味來調整:若覺淡,可以增加茶葉浸泡時間,或調高水溫讓茶葉釋放更多滋味;若覺濃,則可以加水稀釋。
「我們的食譜寫得很籠統,半隻雞,四顆蒜頭,鹽適量,糖少許——那我到底要放多少?所以很多人泡了很久茶都不知道到底放多少茶葉,你必須有個標準給他,按照這個增減,我覺得這是最好的方式。」吳傑熙說。
他還想推動台灣茶的認證:「台灣是產茶地,卻沒有好的認證機制,茶農騙茶商,茶商騙顧客,一直在惡性循環。為什麼不能像咖啡豆一樣,建立精品認證的機制?」吳傑熙打算進軍英國、美國、德國的茶市場,開茶坊,用煮咖啡的概念教老外輕鬆學泡茶。
「好的東西會讓你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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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諭晨和吳傑熙雖然經歷各異,但也稱得上在嗅覺、味覺方面都極其靈敏的行家,更有意思的是,他們居然不約而同地自詡是「重口味吃貨」——喜歡麻辣、姜蔥蒜、內臟、榴槤等重口味,生冷不忌,無肉不歡。
他們理解的重口味,其實不是鹹得吃下10碗飯,也不是辣到舌頭失去知覺,而是滋味很飽滿。吳諭晨說:「比如姜蔥蒜,要放就勇敢地放,那個蒜頭該有的香,油就要爆到有香,雞皮該煎上色就要煎上色,如果你真的放了花椒,香麻也要出來。」
香濃的咖啡配上精緻的甜品,幸福感油然而生。
吳傑熙最喜歡的料理是牛排。他會把這塊肉分成三段吃:第一段吃原味,第二段配洋蔥和很脆的蒜片,最後一段用鹽來提牛排的味道。就鹽這東西,在他這裡也分成岩鹽和海鹽,分喜馬拉雅山的玫瑰鹽、死海的鹽還是普通海里的鹽……「風味完全不一樣,在嘴巴里的感覺轉化比較多。」
這種味覺豐富度遞增的體驗,正如他眼中的茶或咖啡,遵循著嚴謹的萃取沖泡規則,這並非死板,而是一種基本功。「基本功要訓練,做好了才去變後面。有人不願意花這個時間,把利字當頭,心態就不一樣,用嘩眾取寵博得大家的認同,我覺得是錯了,錯失了茶道、咖啡最基礎的感覺。」
除了色香味,吳傑熙覺得,在酒、茶、咖啡的評鑒標準中時常被人忽略的「回味」,其實應該占最大一環。「好的東西會讓你回味。為什麼很多人離開家鄉很久,常常朝思夜想的就是家裡那頓飯?那頓飯並不一定是最好吃的。」
「不要恐懼——怕甜、怕胖、怕毒;與其少加一顆糖,不如研究加什麼糖比較健康。」吳諭晨說。
吳諭晨記憶中的味道是在眷村的童年。保姆是湖南人,鄰居是東北人和陝西人,一排排住戶挨得很近,誰家蒸饅頭包餃子都能分著嘗一點。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吳諭晨,到了內蒙可以和當地人拼68度的白酒「悶倒驢」。
眷村的「五湖四海」生活經歷,也讓她從另一個角度重新審視台灣:「台灣很小,物質雖然豐富,可也很有限;又被日本殖民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也有日本人那種小心謹慎的部分,就是任何東西到了台灣,都會被研究得很透徹,然後關起門來自成一個派別。」
「還是要往外看,從敬重開始,去認識這個無限大的宇宙,然後我們給出去的咖啡的世界,才會廣大。」吳諭晨說,「不要恐懼——怕甜、怕胖、怕毒;與其少加一顆糖,不如研究加什麼糖比較健康。」
本文首發於第476期《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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