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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從構想到實踐

本 期 焦 點

時間:2017年12月5日上午

地點:北京頤堤港東隅酒店

談話嘉賓:孫向輝(中國電影資料館館長、

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主任)

江志強(安樂影片有限公司總裁)

路偉(天空之城影業董事長)

責任編輯:楊天東

來源:《當代電影》雜誌社

版權:《當代電影》2018年第2期

孫向輝(以下簡稱孫):在2014年的時候,我跟童剛部長(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副局長)彙報中國電影資料館的一些藝術電影推廣工作時,提到要做藝術電影院線的事情。之後將近兩年的時間裡,領導不斷有一些新的想法,我們自身在實踐中也看到一些問題,在中國做藝術院線還是不太成熟,因為我們國家的電影產業在整體發展進程中存在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商業院線在很多地方已經鋪得比較滿了;二是在我們國家的院線建設規定當中,不允許存在「線中線」,也就是不允許在一條院線中再有一條院線,這意味著,如果我們要建藝術電影院線,就不能從商業院線中拿影廳。後來大家商量,如果把本身就不多的做藝術電影的力量集中在一起,最好的辦法就是以聯盟的形式開展,願意加入放映聯盟的影院,我們歡迎,這樣既不影響他們在商業院線發展,也不違背國家禁止「線中線」的政策。

孫向輝

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第一個找的就是江志強老闆,和他談了創建「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以下簡稱藝聯)的想法,因為江老闆一直在做藝術電影,我們中國電影資料館也與江老闆的百老匯電影中心有著很好的合作關係。之後,我們又找了「微影」(註:全稱為北京微影時代科技有限公司),因為中國電影資料館在做藝術影院的時候,一個突破性的變化就是有了網路售票平台,於是,就有了觀眾的聚集,能找到觀眾在哪兒。另外,以「暖流」(註:全稱為上海暖流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由導演賈樟柯於2015年成立)身份進來的賈樟柯導演,代表著藝術創作的力量,萬達院線和華夏影業也積極主動地要求加入。我們的藝聯就這樣誕生了。在2016年舉辦的「中國電影新力量論壇」上有一次影院掛牌活動,張宏森部長(註: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副局長)親自給這些影院掛牌。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發展了344家影院和579塊銀幕。

藝聯在發展的過程中,又有很多影院積極加入。它們大多是通過我們的官方微信、微博或者影院經理的口口相傳要到了我們的聯繫方式。有的影院甚至可能都還不清楚具體的運營方式是怎樣的,就說喜歡藝術電影,有藝術電影的觀眾,所以願意加入我們。有些影院是想要我們提供一些片源,更多的影院則是希望我們在活動和宣傳上提供支持。在他們看來,不管是中國電影資料館的藝術影院,還是現在藝聯成立之後的幾次影展,形式都非常好,他們想要藉助這樣的活動,把自己會員的黏度再加強些。另外,這些影院找我們還有一個渠道,就是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電影局一直非常積極地推動藝術電影,經常把藝聯推薦給他們。

江志強(以下簡稱江):我們百老匯電影中心和中國電影資料館有著長期的合作,所以,當他們提出藝聯的時候,大家不謀而合。

我可以分享一下我在香港做藝術院線的經驗。我們的藝術院線成立於20世紀70年代,當時我自己的公司做發行,每年都會去香港國際電影節看電影。我能做到今天的電影成績,都是因為當年看的電影。我非常喜歡宮崎駿的《天空之城》和《風之谷》,是這些電影開啟了我的電影事業。我當時就在想,為什麼每年只有電影節這一個星期可以看見這些電影呢?為什麼就沒有一個影院放映它們呢?影院從來都是放映商業電影,我為什麼不能做一個每天只放藝術電影的影院呢?每年北京國際電影節和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票不到一個小時就被賣光了,而且上海國際電影節現在能有一億多元的票房,這就說明,很多人想看這種影片,那我們為什麼不做一個影院,給他們每天放映這種電影呢?當你看了很多電影后會發現,全世界不單單有商業電影,還有很多另類的、能給人帶去啟發的電影,而喜歡電影的人會去追求這些電影,所以,我們百老匯電影中心就是這麼來的。我們知道有這樣一類人,就去迎合他們的喜好,給他們排他們喜歡看的電影。那麼多的外國人來到中國,發現沒有地方可以看藝術電影,說出去都是很丟臉的事情。電影是精神食糧,人民需要這些東西。

江志強

雖然我們開了很多家百老匯影院,但是百老匯電影中心只有兩個,一個在香港,一個在北京。做一個電影中心很難,我們開了這麼多年,每一年都在賠錢。畢竟,做一場活動需要很多人,需要這些人去跑宣傳,而每年又有很多活動。幸好我拍了《捉妖記》這樣賺錢的商業電影,不然,電影中心就真的要垮掉了。我今天能站在這裡,就是因為很多年前我有機會看到這些藝術電影,它們啟發了我對電影的熱愛。在電影節看到的那些影片讓我知道,我一輩子摯愛的不是老婆,而是電影。因為我自己有機會看到這些電影,我才希望能多做這一類的東西,希望未來的年輕人也能夠看到。同時更想告訴大家,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從這裡走過來的。

路偉(以下簡稱路):我有一家專做文藝片的電影公司,叫馬燈電影,一年大概會投三四部文藝片。我分享下我們比較成功的影片案例——《岡仁波齊》。

《岡仁波齊》在最開始做推廣的時候也很困難。我們內部的人大概看了二十多場,雖然口碑很好,但是很多人覺得票房也就只能做到一千萬元,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哪來的信心,覺得它能賣到三千萬元,所以,我們就決定從北京的百老匯電影中心開始做起來,選了十個城市,走了十家書店。《岡仁波齊》是講信仰的,但是我們宣傳的時候就不去講信仰了,因為有信仰的觀眾一定會來看的,講了等於重複講,講錯了人家反而不來了。書店是個特別好的用戶聚集地,我們挑選的十家書店也都是特別有名的老書店,比如大連的回聲書店、南京的先鋒書店、廣州的方所書店等等。西藏是個很「遠方」的地方,所以,在路上旅遊的人群也被納入了我們的觀眾群體。我在2005年出來創業,到現在已經有十二年了,看了這部電影后,我覺得它特別像創業的人,都是一直在路上和重複的狀態,所以,我找到了創業圈的人,他們對這部影片也很支持,因為我用他們熟悉的方式講了他們理解的故事。在上海國際電影節前夕,我做了個《岡仁波齊》藝術展和酒會,又把上海比較時尚的、喜歡看展的、喜歡喝酒聊天的人群抓住了。這些都是一種具體的運營方式。

路偉

在目前的中國,藝術電影的運營還是短板,所以,我們專門打造了馬燈電影這個團隊,現在有十來個人,他們都是從法國、英國、美國、中國香港來的電影資深愛好者。他們的策展做得都挺好,做運營時需要一個人統籌,因為要把內容再創作,精準地傳達給互聯網受眾,再反饋到影院中來,以便隨時進行調整。很多人可能接觸不到藝術電影,看到海報的時候,電影已經要下線了,這是很糟糕的事情,大家應該提前知道這個事情。電影的黃金宣發周期就兩周,上映前一周和上映後一周,上映前一周先預熱一下,讓觀眾都知道,上映後一周就是口碑建設,讓觀眾知道這部電影在上映,他們就有可能進影院看。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就是影院的運營。在發行《岡仁波齊》的過程中,北京、成都、上海以及三家百老匯系列的影院的反饋給了我們很多信心,其他十多家影院也每天都在給我們反饋信息,讓我們在電影上映的那一周,一直在調整策略,每天晚上工作到三四點鐘都很正常。

藝術電影觀眾的挑剔程度和審美高度其實遠遠高過商業電影的觀眾。對於商業電影觀眾而言,看得開心了,電影票就值得。而藝術電影需要啟迪,看藝術電影的觀眾更需要的是溫暖,如果能找到這點,如果有滋養世道人心的影片,就一定能夠抓住精準用戶,進行二次轉發創作,就能讓身邊的人都過來看了。

《岡仁波齊》海報

孫 :我曾經在2016年的「中國電影新力量論壇」上有過一次講話,說的是未來藝聯要做的幾件事情,主要是三個方面,一是發行,二是影院渠道,三是內容。這三件事情也是藝聯當前面臨的最大困難。

我們中國電影資料館的工作人員以及百老匯電影中心的人,之前做的都是單體的影院活動,比如策展,所以,大家都沒有發行能力。發行的能力不是策一個展就能得到的。我們策展是沒問題,但是得有人往下落實,繼續往前推進。我們的整個團隊在這一塊兒準備得很不足,人手也不夠,沒有經營理念,也沒有一些運用資本的經驗,完全靠著一腔熱情在干著。如果落地的影院負責人是一個強烈的藝術電影愛好者,最終結果就能做得挺好,他們有時候還會主動來要片;但要是影院里沒有這樣的人,基本上就是等著大宣傳鋪開的時候,該怎麼做就怎樣做了。

另外,我們找藝術電影觀眾的精準度還不行。百老匯電影中心和中國電影資料館的藝術影院,都是用了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培養了一批忠實的觀眾,但是其他地方的影院還不行,這需要一個很艱難的挖掘過程。雖然我們也建了一些微信群,但是這些群的自發性很強,所以,如何能夠把藝術電影的觀眾找出來,是目前亟待解決的工作。在這方面,江老闆比較有經驗,所以說,藝聯不能發展得太快,我們沒有精力去找來這些觀眾。如果發展得太快,影院就會受到影響,影院如果沒有觀眾,就會沒有興趣繼續往下做了。所以,綜合來說,我們需要找到真正熱愛藝術電影也了解藝術電影發行規律的一些公司,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而是一個集體,這是我們要解決的突出問題。

藝術電影的規律和商業院線不一樣,藝術電影的觀眾基本不看演員的,他們追的是導演和導引,導引就是講電影的那些人,比如,電影資料館的沙丹、當代Moma的楊洋,他們比演員更紅,所以,我們需要大量了解電影、懂電影、會講電影的人才,他們知道如何抓住觀眾的心理。在今年的中國電影史學年會上,我也跟老師們發起了號召,希望能夠和各高校聯合培養這些講電影的人,畢竟,高校的人們也恰巧是藝術電影的忠實觀眾。

內容與後面的發行也都有關係,但是我們現在的國產藝術電影,很少有既叫好又叫座的。按一個月放一部優秀的藝術片來計算,我們都找不到12部優秀的國產藝術片。

路 :確實,做電影主要就是三個環節:內容、渠道和運營。它們都需要有專業的團隊來做。內容這一塊兒,的確像孫館長說的,在中國找12部高水平的藝術電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一部影片也許在某個類型、某個方面很突出,但不一定適合所有的觀眾來看。所以,我也建議,藝聯不要做得太快,而是要做精。藝術電影本來就不是商業屬性,當內容量供應端不足、品質不夠好的時候,渠道鋪得太快,反而透支了我們對這類影片的追求。

江 :針對藝術電影的內容問題,我可以說下我的經驗。最開始在香港做藝術電影中心的時候,我跑全球的電影節和影展,所以,有時候香港電影節還沒開幕,我就能找到當時最好的五部藝術電影,把它們買下來。在電影節開幕以後,我們就一部接著一部地放映,想看影片的觀眾,只能到我們的電影中心來,所以,用了一年的時間,電影中心就火起來了。而且五部電影都是我們的,我們說了算,很多影院問,為什麼我不能做,我告訴他們,對不起,因為電影是我買下來的。我們的第一部電影就放映了三個月,前兩個月每天都滿場,影院也開心。做完以後,大家都知道香港有個電影中心了。內地沒辦法這樣做,因為不允許買斷影片,但是這個事情很快會順其自然地發展出來,因為現在的一些影片在商業市場上不成功,片方將來可能會考慮讓影片專門進藝術院線。

孫 :大多數好的藝術電影,都會想在商業電影院線發行,但上映了幾天後,發現票房不太行,又來找藝聯想排點片,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們幾乎每天都能碰到這種情況。就大體系內來說,我們的創作者還沒有接受藝術電影專線發行的理念。有些影片值得做二輪放映,但是要找到合適的機會,比如《皮繩上的魂》。

《皮繩上的魂》海報

路 :《皮繩上的魂》的內外因都出了很大的問題。很多人對影片有很好的期待,當時定檔2017年8月4日,當時給到的排片率為4.6%。對於這種類型的影片,這個數字夠好的了。結果,我們調檔調到了8月18日,那個時候只有1.6%的排片了,上了四天,拿了三百萬元的票房,我們就主動把它停下來了,因為這樣一個市場的運營和反饋,完全對不起完成度那麼高的電影,還不如找個別的檔期上。這也是我反覆在說的,藝術電影的運營規則,一定和商業電影不同,可以借鑒它的優點,但是要用另外一種方式來做。也許在2018年選擇一個檔期,我還是有信心把它做得更漂亮一些。其實這也不算復映,只是找了一個更合適的時間當口,讓這部電影慢慢發酵,不一定要全線鋪開,而是當作一個焦點運作。既然這部電影的口碑不錯,為什麼不讓更多的人看到它呢?如果大家看不到它,那一定是我們在運營方面出了問題。所以,做任何電影都應該是一鼓作氣,因為所有的精力和心氣兒都在那裡了。

江 :在商業院線放映之後,影片的網路版權賣了嗎?大家如果可以在網路上看到這部電影,為什麼還要去看二輪放映呢?

路 :網路版權沒有賣。《皮繩上的魂》是一部適合在大銀幕觀看的影片,當時也有互聯網公司想來買這部影片的版權。但是我覺得,如果只是賣了互聯網版權,挺對不起導演的,也對不起這部電影,對不起他在西藏海拔四千米之上拍電影的這三個月時間。影片還是有重新再上映的可能,能重新把它的成績變得更漂亮一點。這個成績不僅僅是票房,還有這類影片的影響力,它能吸引更多觀眾到電影院去。

江 :是的,我們拍藝術電影,就要看得長遠一點。

孫 :《海邊的曼徹斯特》在藝聯的影院上映之前,網路上已經有資源了。它在我們國內做放映的時候,所有的網站都把它放在了外國影片區域的頭版上。網路點擊率呈三十倍、一百倍甚至一千倍的增長。所以,不是網路帶動了影院,而是影院帶動了網路。另外,《海邊的曼徹斯特》是一部引進片,它的情況不太一樣,引進片的版權很難得,所以,即使網路上有資源,也會有人想來影院觀看。這部影片太特殊了,它的音樂、攝影以及表演,在大銀幕上看和在電腦上看是完全不一樣的。《皮繩上的魂》還是可能再做一輪放映,因為這部影片在網路上看和在大銀幕上看,也完全不是一部電影。

路 :是的。在影院里,看電影是種仰視的行為,如果在電腦上看電影,可能隨時會被其他訊息打擾,缺乏影院觀影的沉浸感。

孫 :目前,藝聯的影片發行是分層次的。當片源來源不同,要求也不同的時候,它覆蓋的影院是不同的。就國產片來說,我們最近做的十部新作展,就分了三種不同的排片方式。一種是應片方的要求,先在一定範圍內做點映,比如《老獸》和《被陽光移動的山脈》;針對一部分比較晦澀的影片,我們會選擇十到二十個條件比較好、對電影包容度夠大的城市下排片通知;還有一部分影片表示願意只做專線放映,比如《別離》和《清水裡的刀子》,我們就會要求全部的影院都要支持排片。

在下排片通知的時候,也有兩種情況,一種像《海邊的曼徹斯特》,密鑰直接就給了三個月,要求給三個月的排片,當時影院還比較少,二百塊銀幕,但是三周就做了八百萬元的票房,這種就屬於專線。不過,中國的所有引進影片審批的程序非常長,我們享有的藝術影片的權利特別少,不是想放就能放的。還有一種外國影片,我們走的是專展的形式,比如義大利的輝煌藝術展,五部影片反映的都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卓越藝術作品和建築。當時,這些影片是以十個城市、每個城市兩家影院的規模上映的,一共放了521場,拿下了347萬元的票房,取得85%的上座率。而且我們提出了一個口號,叫「走齣電影看電影」。當時請來現場做講解的人都是雕塑家、美術家,他們也帶動了一批做繪畫的觀眾。所以,針對不同情況,就會出現各種不同樣式的排片。

江 :在中國,一部影片會同一時間在全國上映,但在美國往往不是這樣的。以我們在北美髮行《英雄》和《卧虎藏龍》為例,兩部影片都是先在紐約和洛杉磯的兩家影院上映。結果,影片一開場都是滿場,好多人買不到票,於是,好多影院就爭著要放映。如果在國內,我們先在成都和北京放映,每天都滿場,那其他影院也會想要排片,這是發行的策略之一。《英雄》和《卧虎藏龍》都是商業電影,包括《歸來》《紅高粱》《霸王別姬》,都是在美國的藝術院線放映,規模在五十家到一百家左右。美國在很多地方都有藝術電影的放映聯盟,比如,洛杉磯有兩三家影院,紐約有三四家影院,美國這樣的影院加起來有幾十到一百家。從目前來看,全世界範圍內,藝術電影聯盟做得最好的還是美國。在我印象中,巴黎放藝術電影的影院是幾十家,而美國都是一百家,畢竟美國比較大。

孫 :中國的情況稍微特殊一點,因為中國太大了,城市也太多了。張宏森部長說過:「有了這麼多的銀幕,我們最後肯定要分核心圈、緊密圈和鬆散圈。」我們想像過,將來的藝聯會走到什麼狀態。我們原先的規劃是,一家影院只允許一塊兒銀幕加入到藝術院線中來。現在去掉了這個限制,兩塊兒、三塊兒銀幕都行,但是藝術電影最終一定會集中到一個影院放映,會在一個城市形成一家旗艦店,就像香港的電影中心,整個影院都是以藝術電影放映為主,偶爾放映商業片,這樣才能好好地經營這個影院。

江 :將來的經營肯定是順應市場,沒必要告訴影院該怎麼做,它們自然會知道怎麼做。我非常理解這些加盟的影院,讓它真正履行義務是很難的,你不能逼它,因為影院是要做生意的,要交租金的。年輕人再熱愛電影,也要給他們發工資,因為他們也都要生活。我自己是做影院的,所以,對這個問題也熟悉一點。如果一部影片給了藝聯來做,雖然有一千塊銀幕,但是上映以後沒有觀眾和票房的話,大家就沒有信心了。其實,一千塊或者兩千塊銀幕都沒用,我們現在可以做六千塊銀幕,為什麼只做一千塊呢?就是因為不想太多,多不是一個賣點。我不是需要影院的不斷加盟,而是需要他們的影廳可以保持上座率。

孫 :我們現在的一個辦法是,保證有一批核心銀幕。比如說,不超過二百塊銀幕,這些銀幕在任何時候都能按照要求排片。我們讓它們排三周,那就排三周,能達到要求的,我們就獎勵。有很多影院是做不到這點的,因為那些獎勵沒有多少錢。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影院還能堅持排片,那就說明了它對藝術電影保持著喜愛和忠誠。其實,一千塊銀幕能帶來什麼呢?就是整個社會對藝術電影的關注。我們現在希望集中精力做好核心幕,與此同時,做好整個渠道的建設。在中國電影新力量論壇的講話里,我的第一句話說的就是,要維護和鞏固已有的銀幕。

路 :藝術電影的運營不該走商業電影的模式,一部藝術電影應該在影院里放映兩三個月,而且不需要那麼多影廳,只求能把每個廳都做實了。像中環影城的王征,他有一些做藝術片的小聯盟和粉絲,在綿陽那個城市,他的影院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是上座率是最高的,因為他專門開設了藝術影廳。我們發現,其實只要影院的老闆或經理喜歡藝術電影,他一定能從那麼多觀眾里找到喜歡藝術電影的人。總之,藝術電影運營是件立體的事情,一定要慢慢來,千萬不能著急。

孫 :2016年出現了三部叫好又叫座的引進片——《摔跤吧!爸爸》《看不見的客人》和《天才槍手》。

這給我們國家的電影局帶來了一個信號。領導要求我們抓緊時間做專線,還能允許我們多進點外國的藝術片,這時候就能顯現出我們有五百塊幕或者一千塊幕的力量了。其實,在未來,國外的藝術電影會變多,我們現在就要集中地選片。我們國家有好多不同的公司在國外買了很多藝術影片,而且哄抬物價,我們都沒辦法去做,所以,藝聯有一個責任——到國外的電影節去選片,這樣價格合理,也有放映的主權。現在拿好一批國外藝術影片的片權,之後就可以陸續地投放到藝術院線中去,這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工作。比如,是枝裕和的新片《第三度殺人》也是江老闆幫我們找的片源。如此一來,我們慢慢有了獨立的片源,就可以把專線做起來。國產片這部分片源,我們也在努力和大家溝通,通過一些案例將片源爭取來。

江 :未來藝聯的成功,主要還是得靠我們國內的文藝片。無論是站在政府的立場,還是我們電影人的立場,能推動自己文化的還是要靠自己的影片,當然進口的影片必須要有,大家可以互相交流。我自己的願望就是,藝聯可以對中國電影的發展有所幫助。我到內地來了這麼多年,能感覺到,內地和香港不太一樣的地方在於,內地人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東西。香港當年被英國人管制,他們是不推崇本土文化的。但是內地不一樣,這裡有超厲害的藝術家。我這一輩子對電影都有一種使命感,我不追求賺多少錢,我只追求賠錢去拍更多的電影。我未來會在文藝片的內容上多努力。因為藝聯已經存在了,硬體也存在了,現在缺的就是軟體。很多年前,我們在發行《卧虎藏龍》的時候發現一個問題——有了好電影,但是沒有影院放映,所以,我就自己開影院。現在的情況是,影院太多了,也有藝聯了,但是我們的內容不夠多、不夠好,所以,未來大家要努力做多一點中國的文藝片。

路 :我特別同意剛才江老闆說的,我們要把中國自己的藝術電影做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中國這些電影人,無論是張楊、王小帥那些第六代電影人,還是新的電影人,如果他們能多看到這個社會積極溫暖的方面,拍一些這樣的題材,我還是願意參與的。我不喜歡看那些讓人鬱悶的影片。這個社會已經那麼浮躁了,如果多做一點溫暖的東西,他們出頭的日子反而會更早一點。這些人是一撥接一撥地往上走的,他們的閱片量、對電影的理解和視野的開闊程度都在不斷提高。所以,我跟我的團隊說,明年就看你們的能力,能做幾部就做幾部,也不要貪多。我可以給你們配一個內容的營銷團隊,一二十個人專門做影片的分析和建設,這樣一來,他們會對這些發行的影片吃得更透。而這種影片是做長線放映的,不是說放兩周就下線了。如果能夠做長線放映,不用占那麼多影廳,並且影片的解讀和二次創作能夠做得更好的話,這些類型的影片並不一定會賠錢。

我們馬燈電影團隊也在提一個2018年的創意,就是老片復映。我們和張楊導演聊的時候,團隊的製片人問他:「你原來那七八部電影的版權在誰那兒,能不能拿來一起放一下?」張楊告訴他,版權方可能有幾十家公司,所以,這种放映太複雜了。我們也是在這種過程中不停思考:未來做藝術片的時候,要如何更好地掌握這些版權。2018年,我們也會投幾部藝術片,支持一下新導演,但要明確的是,電影的未來複映權需要我們獨家所有,以後無論誰做復映,都很方便,不用很多出品方一起簽字了。

孫 :中國電影資料館也在嘗試一種新的辦法,跟音樂著作權學會有類似之處。我們在努力確認版權,實在確定不了版權的,我們會在網路上做公告。因為中國電影資料館是國家電影檔案館,它有這個資格。我們會在公告上聲明,如果我們影院里放了你的電影,你有版權訴求的話,就來找我,因為我找不到你。藝術片只有被更多的人看到,有了反饋,才能繼續前進。

路 :現在很多影片在做營銷的時候都找第三方合作夥伴,那些做宣發的團隊乾的都是行活兒,他們分析文藝電影和分析商業電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不同。其實,文藝片是作者電影,它的用戶更精準。有時候,那些商業化的推銷手段反而會影響影片的目標用戶的精準投遞,我強烈地感覺到,他們是在賣影片,而不是在和觀眾溝通。

江 :我的經驗告訴我,經常看藝術電影的往往都是大學生,他們的思考能力已經漸漸成熟,追求的不是漫威式的電影,他們對電影有更深、更遠的追求。所以,將來藝術電影的觀眾,會有很大一部分是大學生。

路 :我前幾天在電視上發現了一個由用戶自建的頻道——人大圖書館的放映影片。我點進去看了看,都是品質非常高的文藝影片,商業電影很少,都是一些IMDB250、豆瓣評分7.5分以上的影片。在校學生的觀影水平,或者說思考的好奇性和主動性可能遠遠高於社會中的一般觀眾。

孫 :中國電影資料館的觀眾有兩撥人,90%是學生,10%是六十歲上下的老人,老人可能從小喜歡藝術電影,退休後又沒有什麼事情做,就會經常來看電影。

路 :在《岡仁波齊》路演的時候,兩個地方給我們的感受特彆強烈,讓我們對藝術電影的類型更有信心。最好的地方是雲南昆明,昆明的觀眾水平太高了,老、中、青、幼的觀眾群全覆蓋了,就連十幾歲的孩子在互動時提的問題也挺有道理的。還有一個地方是成都。如果江老闆再投電影中心的話,我特別建議在成都投一個,成都真的是超乎想像,《岡仁波齊》的第三大票房出產地就是成都,而不是深圳或廣州。上海和北京的觀眾群體里年輕人多,而成都和昆明則多是老年人。

孫 :這兩個城市是中國特別獨特的地方,很安逸,有很多大學和知識分子,也很文藝。《岡仁波齊》在這兩個地方稍微有點特殊的地方還在於,成都是藏區的大本營,過去所有人去西藏或者從西藏回來,都會在成都呆一下;昆明也是,就昆明到香格里拉這條路上,很多人會從昆明出發往前走。

江 :中國一直是個大國,但非常遺憾的是,我們的文化還不是一個大國的文化。韓國文化的輸出都強過中國文化。商業電影也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但中國文化在海外的影響還比較小。我每天都在外面跑,能感受到這些。

孫 :就電影這個門類來說,將來能走到國外去的,特別是走到主流社會人心中去的,恰恰是藝術電影,而不是商業電影。我們的藝術電影還有很大的空間。

好多外國人來了中國才說,原來中國是這樣的,他們只看到那些反映中國問題的影片,卻看不到中國的全貌。為什麼國外的一些主流文化機構願意邀中國的老電影去放映?因為他們找不到新電影里打動人心的東西。

路 :中國電影走到海外去、全球去,我個人認為需要兩類電影:一類是藝術電影,因為它是和人性有關,和社會、時代有關;第二類是動畫電影,動畫電影的表演形式是卡通化的、全球化的。國家應該從創作到運營再到渠道多給一點支持才行。中國有很多的上市公司,他們的很多利潤來自政府補助,其實,藝術電影更需要補助。

江 :拍文藝片是賠錢的事情,再過十年,如果沒有政府支持,我是拍不起的。

孫 :藝術電影是整個國家未來電影發展的基礎。導演們在做作者電影的過程中會嘗試一些新的表達方式,把自己的藝術水平不斷提高。誰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成了偉大的導演。如果我們國家意識到這點,把一部分錢投到扶植藝術電影的內容上去,保證出的內容會很不錯。

江 :今天社會上都以票房作為電影的成就,現在大家都覺得票房高、賺到錢就是成功,路總怎麼看?

路 :我不這麼認為。我原本是金融專業出來的,我認為在投資電影的時候,首先要有一個精品的意識,然後,市場、觀眾還有影院能夠接得住,對於這種好影片,我們只要保證它不虧本就是成功了。第二,藝術電影的社會效應要大過商業效應,尤其在今天的移動互聯網時代,如果影片的社會效應很好,市場往往會有特別奇蹟的反饋。無論我們當年做《西遊記之大聖歸來》,還是2017年做《岡仁波齊》,都激起了社會情緒的參與,而且至少實現了商業上沒虧。但是,要它們奔著業績和票房去,那很難。我也跟投資人說,做電影是件風險極大的事,不要想著票房能賺多少錢。

江 :但是投資人就是想賺錢嘛,他們認同你的看法嗎?

路 :我們的天空之城影業主要做動畫電影,對動畫投入的資金比較多。我跟投資人說,不要太關注電影能賣多少票房,動畫主要是靠內容的產業鏈,比如遊戲和衍生品以及超級網劇,來實現效益。我們做動畫首先聚焦在電影層面,然後遊戲和網劇都可以授權,與電影共享一個世界觀,我就是用這種方法說服投資人的。

多說一句,我特別不建議資本介入藝術片領域。當馬燈電影做完了《岡仁波齊》之後,有人問我,要融資嗎?我直接告訴他們,文藝電影你們就不要投了,投了對你們不好,對創作者和運營團隊也不好,因為它不是一個掙錢的買賣,只要不虧錢就好了。他又問我,能不能多投幾個項目。其實,藝術片的票房或者說收益,跟它的投資完全不成正比。有時候投資越大,反而是越傷害這個市場。商業片里有很多明星以及其他的加持,但是文藝片是一個慢工出細活兒的事情。如果受眾大了,就不一定是文藝片了,所以,我勸做資本的朋友不要碰文藝片。如果他們進來的話,肯定會說電影人不靠譜,因為他們要對投資人交代。我告訴他們,如果真的要進來的話,哪怕蓋個藝術影院,也比投資內容要靠譜得多。現在的資本市場認為,電影市場的影片特別多,比較浮華;而電影人覺得,資本市場的人完全沒有情懷,不懂內容。其實,這不是互相罵架的事情,而是在於雙方對內容的理解不一致,也就是認知產生了偏差。這個偏差往往引起誤解,而誤解對市場沒有一點幫助,只有傷害。所以,我不建議藝術電影這麼快地進入資本化的領域。商業電影更加偏向工業化,它的錢和時間都可以算出來,而藝術電影本身的團隊都是隨機性的,包括愛好者和藝術家們。用商業片的管理規則來約束藝術片,往往百害無一利,除非能夠溝通到位。

江 :有很多人問過我,中國現在的文藝片怎樣能做到全球第一。可是這個全球第一要怎麼定義呢?如果一部電影的票房得了第一,那就說明這部電影是全球第一了嗎?不是的。比如我們現在畫一幅畫,中國畫家畫的可以賣五億元,而西洋的畫只能賣到三億九千萬元,那中國的畫就是第一了嗎?不能這樣去算,因為藝術的東西沒有第一和第二之分。尤其是文藝片,不要把它們放在一起競爭,沒有必要。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媒體能知道影片是否優秀,因為媒體可以把信息傳達給大眾。

電影是藝術,看電影就是看藝術。藝術電影就是要鼓勵人們思考,我之所以這麼多年都在做藝術電影,是因為我一直希望多拍幾部能夠啟發人心的電影,人心受到啟發之後,就能夠帶動社會進步。娛樂雖然也很重要,但電影除了娛樂之外,還有更偉大的作用。拍娛樂片不難,拍一部能夠啟發大家的電影才難,哪怕這個東西往往會賠錢。

我也堅信,藝聯一定是能成功的,但是不是明天或者後天,它需要時間,需要一群人來努力地配合這些工作。今天片方不願意給獨家,總會有人給的,這個「仗」不是一天能打完,所以,我還是蠻樂觀的。

(孫丹妮 整理)

編輯:張耀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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