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最新長篇《山本》後記:未能一日寡過,恨不十年讀書
這本書是寫秦嶺的,原定名就是《秦嶺》,後因嫌與曾經的《秦腔》混淆,變成《秦嶺志》,再後來又改了,一是覺得還是兩個字的名字適合於我,二是起名以張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來牙齒就咬緊了,於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的本來,寫山的一本書,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開了,如同嬰兒才會說話就叫爸爸媽媽一樣(即便爺爺奶奶,舅呀姨呀的,血緣關係稍遠些,都是收口音),這是生命的初聲啊。
關於秦嶺,我在題記中寫過,一道龍脈,橫亘在那裡,提攜著黃河長江,統領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當然它更是最中國的一座山。
我就是秦嶺里的人,生在那裡,長在那裡,至今在西安城裡工作和寫作了四十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嶺下。話說:生在哪兒,就決定了你。所以,我的模樣便這樣,我的脾性便這樣,今生也必然要寫《山本》這樣的書了。
以前的作品,我總是在寫商洛,其實商洛僅僅是秦嶺的一個點,因為秦嶺實在是太大了,大得如神,你可以感受與之相會,卻無法清晰和把握。曾經企圖能把秦嶺走一遍,即便寫不了類似的《山海經》,也可以整理出一本秦嶺的草木記,一本秦嶺的動物記吧。在數年裡,陸續去過起脈的昆崙山,相傳那裡是諸神在地上的都府,我得首先要祭拜的;去過秦嶺始崛的鳥鼠同穴山,這山名特別有意思;去過太白山;去過華山;去過從太白山到華山之間的七十二道峪;自然也多次去過商洛境內的天竺山和商山。已經是不少的地方了,卻只為秦嶺的九牛一毛,我深深體會到一隻鳥飛進樹林子是什麼狀態,一棵草長在溝壑里是什麼狀況。關於整理秦嶺的草木記、動物記,終因能力和體力未能完成,沒料在這期間收集到秦嶺二三十年代的許許多多傳奇。去種麥子,麥子沒結穗,割回來了一大堆麥草,這使我改變了初衷,從此倒興趣了那個年代的傳說,於是對那方面的資料、涉及的人和事,以及發生地,像筷子一樣啥都要嘗,像塵一樣到處亂鑽,太有些飢餓感了,做夢都是一條吃桑葉的蠶。
那年月是戰亂著,如果中國是瓷器,是一地瓷的碎片年代。大的戰爭在秦嶺之北之南錯綜複雜地爆發,各種硝煙都吹進了秦嶺,秦嶺里就有了那麼多的飛禽奔獸,那麼多的魍魎魑魅,一盡著中國人的世事,完全著中國文化的表演。當這一切成為歷史,燦爛早已蕭瑟,躁動歸於沉寂,回頭看去,真是倪雲林所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麼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情感,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使是在石頭縫裡和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慨嘆萬千。
《山本》是在2015年開始了構思,那是極其糾結的一年,面對著龐雜混亂的素材,我不知怎樣處理。首先是它的內容,和我在課本里學的、在影視上見的,是那樣不同,這裡就有了太多的疑惑和忌諱。再就是,這些素材如何進入小說,歷史又怎樣成為文學?我想我那時就像一頭獅子在追捕兔子,兔子鑽進偌大的荊棘藤蔓里,獅子沒了辦法,又不忍離開,就趴在那裡,氣喘吁吁,鼻臉上盡落些蒼蠅。
我還是試圖著先寫吧,意識形態有意識形態的規範和要求,寫作有寫作的責任和智慧,至於寫得好寫得不好,是建了一座廟還是蓋個農家院,那是下一步的事,雞有蛋了就要下,不下那也憋得慌么。初稿完成到2016年底,修改已是2017年。2017年是西安百年間最熱的夏天啊,見到的狗都伸著長舌,長舌鮮紅,像在生火,但我不怕熱,凡是不開會(會是那麼多呀!)就在屋裡寫作。寫作會發現身體上許多秘密,比如總是失眠,而胃口大開;比如握筆手上用勁了,腳指頭卻疼;比如寫那麼幾個小時了,去洗手間,往鏡子上一看,頭髮竟如茅草一樣凌亂,明明我寫作前洗了臉梳過頭的,幾小時內並沒有風,也不曾走動,怎麼頭髮像風懷其中?
漫長的寫作從來都是一種修行和覺悟的過程,在這前後三年里,我提醒自己最多的,是寫作的背景和來源,也就是說,追問是從哪裡來的,要往哪裡去。如果背景和來源是大海,就可能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而背景和來源狹窄,只能是小河小溪或一攤死水。在我磕磕絆絆這幾十年寫作途中,是曾承接過中國的古典,承接過蘇俄的現實主義,承接過歐美的現代派和後現代派,承接過建國十七年的革命現實主義,好的是我並不單一,土豆燒牛肉,麵條同蒸饃,咖啡和大蒜,什麼都吃過,但我還是中國種。就像一頭牛,長出了龍角,長出了獅尾,長出了豹紋,這四不像的是中國的獸,稱之為麒麟。最初我在寫我所熟悉的生活,寫出的是一個賈平凹,寫到一定程度,重新審視我熟悉的生活,有了新的發現和思考,在謀圖寫作對於社會的意義,對於時代的意義。這樣一來就不是我在生活中尋找題材,而似乎是題材在尋找我,我不再是我的賈平凹,好象成了這個社會的、時代的,是一個集體的意識。再往後,我要做的就是在社會的、時代的集體意識里又還原一個賈平凹,這個賈平凹就是賈平凹,不是李平凹或張平凹。站在此岸,泅入河中,達到彼岸,這該是古人講的入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內,出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也該是古人還講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吧。
說實情話,幾十年了,我是常翻老子和莊子的書,是疑惑過老莊本是一脈的,怎麼《道德經》和《逍遙遊》是那樣的不同,但並沒有究竟過它們的原因。一日遠眺了秦嶺,秦嶺上空是一條長帶似的濃雲,想著雲都是帶水的,雲也該是水,那一長帶的雲從秦嶺西往秦嶺東快速而去,豈不是秦嶺上正過一條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下流過是自然的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上流過是我感覺的河,這兩條河是怎樣的意義呢?突然醒開了老子是天人合一的,天人合一是哲學,莊子是天我合一的,天我合一是文學。這就對了,我面對的是秦嶺二三十年代的一堆歷史,那一堆歷史不也是面對了我嗎,我與歷史神遇而跡化,《山本》該從那一堆歷史中翻出另一個歷史來啊。
過去了的歷史,有的如紙被糨糊死死貼在牆上,無法扒下,扒下就連牆皮一塊全碎了;有的如古墓前的石碑,上邊爬滿了蟲子和苔蘚,搞不清哪是碑上的文字哪是蟲子和苔蘚。這一切還留給了我們什麼,是中國人的強悍還是懦弱,是善良還是兇殘,是智慧還是奸詐?無論那時曾是多麼認真和肅然、虔誠和莊嚴,卻都是佛經上所說的,有了掛礙,有了恐怖,有了顛倒夢想。秦嶺的山川溝壑大起大落,以我的能力來寫那個年代只著眼於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何況大的戰爭從來只有記載沒有故事,小的爭鬥卻往往細節豐富、人物生動、趣味橫生。讀到了李爾納的話:一個認識上帝的人,看上帝在那木頭裡,而非十字架上。《山本》並不是寫戰爭的書,只是我觀注一個木頭一塊石頭,我就進入這木頭和石頭中去了。
在構思和寫作的日子裡,我仍是一有空就進秦嶺的,除了保持手和筆的親切感外,我必須和秦嶺維繫一種新鮮感。在秦嶺深處的一座高山頂上,我見到了一個老人,他講的是他父親傳給他的話,說是,那時候,山中軍行不得鼓角,鼓角則疾風雨至。這或許就是《山本》要瀰漫的氣息。
一次去了一個寨子,那裡久旱,男人們竟然還去龍王廟祈雨,先是祭豬頭,燒高香,再是用刀自傷,後來乾脆就把龍王像抬出廟,在烈日下用鞭子抽打,而女人們在家裡也竟然還能把門前屋後的石崖、松柏、泉水,封為X X神、X X公、X X君,一一磕過頭了,嘴裡念叨著祈雨歌:天爺爺,地大大,不為大人為娃娃,下些下些下大些,風調雨順長莊稼。一次去太白山頂看老爺池,池裡沒有水族,卻常放五色光、萬字光、珠光、油光,池邊有著一種鳥,如畫眉,比畫眉小,毛色花紋可愛,聲音嘹亮,池中但凡有片葉寸荑,它必銜去,人稱之為凈池鳥。這些這些,或許就是《山本》人物的德性。
在秦嶺里,可以把那些峰認作是挺拔英偉之氣所結,可以把那些潭認作是陰涼潤澤之氣所聚,而那山坡上或窪地里出現的一片片的樹林子,最能讓我成晌地注視著。每棵樹都是一個建築,各種枝股的形態那是為了平衡,樹與樹的交錯節奏,以及它們與周遭環境的呼應,使我知道了這個地方的生命氣理,更使我懂得了時間的表情。這或許又是《山本》的布局。
隨便進入秦嶺走走,或深或淺,永遠會驚喜從未見過的雲、草木和動物,仍然能看到像《山海經》一樣,一些獸長著似乎是人的某一部位,而不同於《山海經》的,也能看到一些人還長著似乎是獸的某一部位。這些我都寫進了《山本》。另一種讓我好奇的是房子,不論是瓦房或是草屋,絕對都有天窗,不在房屋頂,裝在門上端,問過那裡的老少,全在說平日通風走煙,人死時神鬼要進來、靈魂要出去。《山本》里,我是一騰出手來就想開這樣的天窗。
作為歷史的後人,我承認我的身上有著歷史的榮光也有著歷史的齷齪,這如同我的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親的毛病,我對於他人他事的認可或失望,也都是對自己的認可和失望。《山本》里沒有包裝,也沒有面具,一隻手錶的背面故意暴露著那些轉動的齒輪,我寫的不管是非功過,只是我知道,我骨子裡的膽怯、慌張、恐懼、無奈和一顆脆弱的心。我需要書中那個銅鏡,需要那個瞎了眼的郎中陳先生,需要那個廟裡的地藏菩薩。
未能一日寡過,恨不十年讀書,越是不敢懈怠,越是覺得力不從心。寫作的日子裡為了讓自己耐煩,總是要寫些條幅掛在室中,《山本》時左邊掛的是「現代性,傳統性,民間性」,右邊掛的是「襟懷鄙陋,境界逼仄」。我覺得我在進文門,門上貼著兩個門神,一個是紅臉,一個是黑臉。
終於改寫完了《山本》,我得去告慰秦嶺,去時經過一個峪口前的樑上,那裡有一個小廟,門外蹲著一些石獅,全是砂岩質的,風化嚴重,有的已成碎石殘沙,而還有的,眉目差不多難分,但仍是石獅。
2017年10月13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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