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祺齋 酒客談
李漁在《閑情偶寄》的飲饌部里，曾談及喝酒與飲茶及吃糖果零食之間的關係，頗有意思。中云：「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敵，嗜酒之人必不嗜茶與果，此定數也。凡有新客入座，平時未經共飲，不知其酒量淺深者，但以果餅及糖食驗之。取到即食，食而似有踴躍之情者，此即茗客，非酒客也；取而不食，及食不數四而即有倦色者，此必巨量之客，以酒為生者也。以此法驗嘉賓，百不失一」。說得真好。
據我的經驗，真正的酒客，糖果零食之類，確是極少吃的。當然，花生米或茴香豆除外。至於就著巧克力喝白酒的，恕俺識淺，迄今尚未見識過。喝茶倒經常能見到，但一般是在酒後。純粹的酒客，在餐桌上的飲酒與舉箸，都是極斯文優雅的。一杯下去，「眼光往返流轉」，卻僅用筷子挑幾根菜葉，或肉絲，或幾粒花生米，優雅地放入口中，慢嚼細咽，不徐不疾，淡然自若。喝酒便是喝酒，極少見到狼吞虎咽胡吃海塞以壓酒意的——這些大率都是偽酒客。
真的酒客，據我小時候在農村所見，酒後用飯很少，「給我來一小口飯吧，一小口即可」，或乾脆不吃。倘若又身兼煙客的，或許酒中與酒後，會抽上幾枝，悠悠然吐著煙圈，俾以疏其酒興。畢竟，但凡純良的酒客，其志趣與樂趣端在於酒，而不在於佳饌。因之，其高拔者，身材大率都是精瘦而軒昂的。倘若是膀大腰圓虎背熊腰五大三粗大之類，若李逵或魯智深之流，靠身板以扛酒的，即便亦能豪飲，總讓人覺得不夠正宗與道地，而心裡不肯真正卑服的。
真的酒客，酒入佳境之際，卻是愈來愈精神的。酒過五巡，臉上便漸漸泛出鮮艷的紅色來，目光炯炯，神情專註，談吐自若。一斤下肚，依舊不緊不慢地嚼著花生米，口中卻悠悠地道：「邁克爾?桑德爾最新又出了一本書……竊以為，第三章是極妙的。」——這無疑是酒客中的嬌子了。倘精神過於亢奮，竟要掙扎著爬上椅子，攀到餐桌上去高歌一曲；或滿面通紅，瞪著血眼，指天畫地闊論道：「想當年，奧巴巴馬三次，不，四次要請兄兄弟去吃火鍋，咱咱簡訊都沒回呢」。抑或酒過五巡，臉色由緋紅漸漸地灰暗，精神由亢奮漸漸地委頓，目光由犀利漸漸地游移，懨懨然而欲睡者，皆酒中之凡客矣。
另有一些酒客，每至關鍵時刻，便突然站起來：「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或「權起更衣」，最後竟再不返回，渺無音訊了。有的輒待到硝煙散盡，清理戰場之際，便手握手機，驀然地出現了，嘴裡一疊聲地嗔道：「這麼快就結束了？這麼快就結束了？兄弟還沒開始喝呢」。還有一些酒客，則深諳法家之道，講究後發制人。飯局前半段，便韜其光養其晦：「兄弟不勝酒力，見諒見諒哈」。待到一桌酒客殺得精疲力竭多敗俱傷之際，便眼露亮光，突然地殺出，手捧滿杯，嚯地站起來：「大家這麼開心，兄弟亦豁出去了，干！」這種策略，往往是屢試不爽的。但倘遭遇到真正的酒客，即便尚留得一絲的清醒，照樣可以滅他個五迷三道，潰不成軍。
最後，需敬稟的是，按照李漁的意思，以及小文中所提及的酒客，皆指男性之酒客——或徑直喚作酒漢吧。因為跟女漢子喝酒的機會少，極少，因而感性、知性與理性之認識尚付闕如，姑歸於「存而不論」之列吧。但坊間輾轉流傳的，大率是男漢子們落敗、大敗乃至慘敗的記錄。這個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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