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旅人(一)
人類感到無聊,世界就變成這樣了
(圖為巴戎寺)
我們一行四人從柬埔寨旅行回來的是時候,寧波正下著難得一見的雪。因為家住偏遠,當天晚上,我便到同行的托馬斯先生家中暫住一宿。
托馬斯先生延續這他難以捉摸的風格,在旅途中,為我們提供足夠的笑料,使整趟履行妙不可言。可在踏上歸途時,卻又驀的失了魂一般,突然嚴肅起來。我早已熟知他的喜怒無常的秉性,便也不去刻意搭理他,到他家匆匆洗漱後,就上了床。
「我明白了——」
就在我快睡著時,床的另一端突然傳來一聲嘆息。
一如既往——在漫長的沉默後,我的托馬斯先生照常準備開始講述他長篇的所思所悟了。
「明白了什麼?」於是我及其配合地問。
「我想我們都該慶幸,這趟旅行只有五天。」
「怎麼說?」
「倘若有第六天的行程,我們的快樂就會不增反減了。你想想,在這五天的時間裡,我們用兩天看透了那些大同小異的文明古迹,嘗遍了那些稀奇古怪的食物;又在不到短短的三天里,將那些音樂,卡片遊戲玩了個遍;等到嬉戲打鬧的遊戲都厭倦了,我們又把可以用來取笑的往事笑料都扒出來重新取笑一遍;可然後呢?第五天,第五天我們居然開始探討那些關於人性、關於生活的種種問題,最後居然爭論起了可笑的哲學!」
「交談總歸是由淺入深的吧,這又有什麼問題呢?」
「什麼問題?你可要知道,當一群人開始討論起哲學的時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已經無從取樂,生活中新鮮的事情已經被消耗殆盡,他們只能在這些永遠沒有答案,永遠喋喋不休的侃大山中求得存在的意義。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感到無聊的人,就是那個第一個開始思考『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的人。」
「所以——」
「所以我們在第五天已經窮盡了待在一起的樂趣,再多一天,就會開始彼此厭倦,不管怎麼說,我們正在走向厭倦,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否認的事實。」
「可以這麼說。」
「我現在很難過,狂歡過後的空洞。我想我比你們都難過,因為在這五天里,我笑得最開心。還記得我在路過巴戎寺說的那句『世上本沒有廢墟,直到有了人類』,沒錯啊,如果人類不曾建立任何東西,不曾推倒任何東西,這個世界上又怎麼會有廢墟呢?現在我發現,荒謬的遠不止是如此,我跟你們一同去旅行,堆砌快樂和歡笑,把它修建成一座多麼美好的建築啊,但旅行註定是要結束的,或者說,快樂的高潮註定是要墮落的,我必須結束它,結束旅行,否則我會失去得更多。現在這座建築坍塌了,成了一座荒蕪的廢墟。就像那些瞻仰古迹廢墟的遊客那樣,他們感嘆著過去的文明,我現在所身陷的空洞,何嘗不是對某種激情的緬懷呢?」
「可快樂跟空虛本來不就是如影隨形的嗎?『參差多態,不正是幸福本源嗎』?人類的悲喜不正是這樣的輪迴嗎?」
「輪迴?沒錯啊,可這樣本質上毫無區別的輪迴,一生又有多少呢?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差別呢?我不願沉沒在無盡的空洞乏味之中;可倘若為了脫離空洞而去尋覓快樂,只會在得到快樂後又隨之陷入更為長久的痛苦,隨後開始更為奮力的掙脫,如此一來,越是掙扎便越陷越深,越深便越是渴望解脫。像我這樣的人啊——離開才是唯一的歸宿。」
我靜靜地注視著天花板,窗帘斜長的影子從窗戶的邊緣爬了淡藍色的牆,涼白的月光,把四周照得格外靜謐,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雪落在地上的聲音。
在這個世界上,有這麼一群人,他們極為敏感,對於快樂,他們極易滿足,可任何一絲庸常和痛苦落在在他們心上都會被無限放大。於是他們很難以世人眼中最通常的生命的形式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顯然托馬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熱愛三毛、川端康成,熱愛三島。在旅行的過程中,他甚至還曾經興奮地拿著手機,嬉皮笑臉地給我們幾個讀幾位自殺文人的臨終遺言。我想我與他同樣明白,他們的命運早已成為某種既定事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輕易去改變。
我說不出話來,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人們驚嘆吳哥窟輝煌的遺迹,可事實上,所謂的奇蹟不過是成千上萬過往的人們,簡單而樸實地夜以繼日而已,他們無所事事,他們用信仰去填充無聊和乏味,他們盡其一生,付之於浩大的工程,他們不過是把現代人沉溺於互聯網的時間拿去搬石頭罷了。可他們至少能夠心甘情願地搬一輩子石頭,我們呢?信仰給了無數人以歸宿,卻沒有半點讓我容身的地方。而對於這個世界上的那些美好,比如我們之間偉大的友誼,我想,倘若相見只會終止彼此之間的眷念,並粉碎對於純粹友誼的幻想,繼而在激情散盡後讓人跌入無盡的深淵,那我寧可再也不去觸碰。」
我閉上眼睛,關掉所有的月光。他也不再說一句話,連同窗外的雪聲,一併寂靜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我早早地起來準備不辭而別。當我起身時我才發現,托馬斯先生早已不在這個房間里了。
我們沒說再見。
後來,也就再沒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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