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用苦肉的方式安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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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喜歡將冰箱填滿。過去在新疆,東西成堆買。西瓜以麻袋計,夏天,床底下全是瓜,饞了就滾一顆出來吃。橘子和蘋果裝滿鋪著乾草的筐。香蕉一買一嘟嚕。羊買半扇,冬天氣溫低,掛屋外,想吃,拿刀現剌。到了北京才知道,西瓜能按牙賣,香蕉可以一次只買三四根。
他受父輩影響,「老得儲備好迎接饑荒」。不過,填滿冰箱的舉動現在看來更像習慣。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飢餓帶來的恐慌了,反倒主動追求起飢餓感——常年晚飯不吃主食,最喜歡的食物擺在面前也無動於衷。
對裹腹的渴求只在電影里顯露痕迹。他在《引爆者》中飾演礦山炮工趙旭東,開拍前下礦體驗生活,上來後和工友吃飯喝酒,熱乎食物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有人跟他說,看見你吃飯,我特想吃飯。他突然明白礦工對食物近乎於貪的攫取方式——吃能建立安全感。礦工總要吃飽。這樣,即便明天意外發生,至少今天身心自在,值了、不虧。
《引爆者》是段奕宏2016年拍攝的作品。這一年,他一連拍了三部半電影,是過去少有的工作節奏。多數時候,他每年至多拍兩部戲。2017年5月,電影《暴雪將至》殺青,他重新調回節奏,一口氣休息到年底。陪伴家人、過「正常」生活,愛逛超市,食物成堆地往家裡搬,塞滿冰箱。
如同過了對飢餓感到恐慌的階段,他當下穩定的工作節奏來自於安全感的建立。他對拍不拍戲這件事態度慎重:「這種慎重不單單只是對劇本,必須得保證滿血的狀態。只要我答應了,在別人眼裡可能是吃盡苦頭,再自虐我都願意。可是我保證不了的時候,我就不會勉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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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明點兒什麼
2017年11月,段奕宏成為東京國際電影節影帝。幫他摘得影帝桂冠的是電影《暴雪將至》。他在當中扮演余國偉——上世紀九十年代一家國營工廠的保衛科科長,一心想進體制內。小城發生了連環殺人案,余國偉企圖憑藉自己的「神探」技能破案,最終卻成犯罪人員。
電影上映後,媒體一度透過余國偉的卑微、掙扎、小心翼翼,對照段奕宏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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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確曾被極度的不安全感籠罩過,表現出卑微、掙扎的一面。最糾結的時期是四年大學生活。1994年,他在三年考學後終於進入中戲。過程之曲折,後來反覆被提及:從新疆伊犁到北京,必須先坐兩天汽車,再坐四天三夜火車;為了掙錢上表演培訓班,他進入工廠清洗蘋果,從早上8點勞作到晚上5點,每天只吃一頓飯。
如願以償進入中戲,以為夢想終得安放,打擊卻隨之到來。周圍同學早早進組,有戲拍、在進步、被關注。他不一樣。
他的自尊心在那時不得不反覆接受踐踏。他不夠高、形象一般、說話前後鼻音不分,沒人找他拍戲。恐慌、忐忑,一度相信他人「只能走農村路線」的宣判。
在毫無前景的時候,他並沒有以龐大的理想激勵自己,只是一味學習,把成績單寄回家,想像父母的喜悅,以此獲得支撐。
為了獲得好成績,他曾通宵在排練場排戲,臨近熄燈時躲在景片或道具積木後面,等巡夜的老師檢查完畢,再偷偷出來,獨自排練。到了早上,就從窗戶翻出去練晨功,風雨無阻,常常控制不住地在角落睡著。
「這是上進心帶給我的自虐,我用一種苦肉的方式安放自己。」段奕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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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時間的作用
在多數合作夥伴的描述中,段奕宏顯得「強勢」、「難搞」、「虐人虐己」。
電影《記憶大師》的導演陳正道對此的形容是,如同化學實驗,與段奕宏的合作有點刺激、有點能量,又非常危險,隨時可能爆炸。
陳正道曾不止一次對媒體說,自己被段奕宏「虐到」心累。與多數台灣導演一樣,陳正道初期的作品中有青春片。那類影片講究拍攝時的輕鬆氛圍,導演樂於捕捉演員未經設計的自然狀態。
遇到段奕宏,拍攝現場變得緊張。他就像跳板上等待發號施令的跳水運動員,「那種瞬間運動需要在短時間內決定許多事。他站在那兒,周圍的人都感覺得到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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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的價值在剪輯階段慢慢顯露。《記憶大師》中,段奕宏飾演的沈漢強從台階上下來,將李慧蘭殺死。現場拍攝隔著距離,陳正道能感覺到段奕宏的爆發。剪片時,他才發現,段奕宏在爆發前30秒已經完成了一次起承轉合。沈漢強眼神中有一絲羞愧,羞愧後開始生氣,生氣時想殺死李慧蘭,最後發狠,一下一下將她敲死。
另一場戲,沈漢強舉槍對著徐靜蕾飾演的張代晨,始終下不了手,眼神複雜,哭了。這次,陳正道將哭之前起承轉合的戲份都剪掉了。
陳正道向段奕宏提起周星馳電影《喜劇之王》的片段。尹天仇對柳飄飄說:「我養你啊。」柳飄飄回過頭來,嘲笑他:「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吧,傻瓜。」鏡頭移回車上,觀眾這才發現柳飄飄哭得非常傷心。
「如果她立刻大哭,觀眾不會很感動。」陳正道告訴段奕宏,他的表演有時太過準確,哭前細節太足,足到觀眾認定他一定不會開槍。陳正道想讓觀眾獲得的是「突然被你的球打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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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場戲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印證的是同一件事:段奕宏表演的精密度。這種精密從造型、情緒變化到情感尺度的把控,無處不在。《暴雪將至》的余國偉,常年身穿皮夾克。皮夾克腰部有鬆緊帶,容易往上滑,他心思一動,為余國偉設計出經常往下拽皮夾克的動作,以突出這個保衛科幹事對形象和名譽的看重。
《引爆者》中的趙旭東,面對礦難,悲傷情緒不是歇斯底里的。段奕宏事先看過一部紀錄片,礦難發生時,一位礦工親眼見到不遠處同為礦工的父親「啪」一下被坍塌的煤礦蓋住,從此陰陽相隔。攝像機前,年輕男孩淡淡地說起當時的場景,語氣中沒有抱怨。
「他選擇這個職業的時候,好像已經深諳這個職業的殘酷,已經見到很多身邊人被奪去生命的那一刻,所以他很淡定」,段奕宏被這種細微的情緒觸動,這是他一直以來企圖通過體驗生活找到的精準細節——時間在人身上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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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步了」
目前與段奕宏有過最激烈對抗的導演大概是曹保平。段奕宏在曹保平執導的電影《烈日灼心》中扮演警察伊谷春,那次合作稱得上折磨。曹保平對演員的要求細緻到一次喘息、脖子上一條筋的蹦起。段奕宏還曾在拍攝現場痛哭流涕地對曹保平說:「我拍戲拍到今天,第一次聽不到自己的心跳,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這部電影為他帶來一座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的獎盃,以及職業生涯的又一次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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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高虎從段奕宏的一次次表演中察覺到他的變化。他在電視劇《士兵突擊》里的表演,被高虎戲稱為「莎士比亞」念白式的演法。
到了電影《白鹿原》,他演黑娃。拍戲前練習割麥子,手上被刺扎得鮮血直流,他突然開竅,知道自己並沒有真正融入生活,在突發事件面前,緊張暴露無遺。電影上映後,高虎告訴他:「太好了,老段!」等到《烈日灼心》,高虎又說他「有了種成熟的積澱」。
他的確一度急於表現自己,不懂張弛。他後來自我分析,當作品問世,眾人異口同聲說好。他聽到了,覺得優秀被證實,就變本加厲地證實自己,因此更加緊繃,難以放鬆。
現在,即便段奕宏擁有了外界的肯定,他仍對自己的經驗充滿懷疑。為此,他在每次拍戲前必去體驗生活,在正式拍攝時費力死磕,常常將自己置於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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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他至少有過兩次危險的潛海經歷。一次是在《烈日灼心》時。他那時恐水,卻必須在水下四五米處完成指定動作,於是專門去學潛海。初學者需要被一根繩子拽著,一點點往下走。他興奮,一口氣下到兩米深,擠破毛細血管。被拽上來後,一吐,全是血。
還有一次發生在2017年。他在泰國甲米拍戲,身上綁著鉛,潛到水下10米,摘掉氧氣瓶。扛不住時打個手勢,安全教練把氧氣瓶給他,吸兩口,拿開、繼續拍。或到水面休息,但不能一口氣將他拉上來,得在三米深的地方停留、調整,再繼續往上拉。
這場戲,他拍了五六條。拍攝時,他沒反應過來,來不及害怕,內心洋溢著自得,「這麼高難度的動作都能完成,而且還不出錯,心跳還特別平穩」。時隔一年說起來,「近乎沮喪」的情緒卻突然將他籠罩。
他的成功是從艱難和冒險中求來的。他因此獲得了「戲瘋子」的稱呼,以此讚頌他的痴迷、忘我、不惜力氣。但他並不享受,直言討厭玩命的感覺。
討厭玩命又次次玩命,是因為他強行將自己與角色分開。置身事外的那個「我」對變成角色的「我」說:「老段,你必須這麼去完成啊。」
他是自己角色的導演,身體是他的創作容器,他執導著各個部位進行精密創作。隨著他越來越放鬆,他偶爾也能捕捉到那些「神來之筆」。《暴雪將至》中,余國偉出獄,到交通事故肇事者家抽煙,情緒隨著四股煙從鼻孔里噴出來,回看時,他自己都感到驚訝,「這是不可複製的。那幾口煙可能就是一個神來之筆」。
電影上映後,有記者問他,這部戲是否超越《烈日灼心》。他回答得篤定:「我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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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戀不確定
儘管他的夢想最初起源於伊犁的一塊塊電影銀幕。他在那些銀幕上看過《少林寺》《鐵道游擊隊》《地道戰》《小花》……他驚訝於銀幕中人上天入地的本領,「願望和想像力一下子被打開」。回家後,他總要當著母親的面演上一段。
因此,當他在高中時因為話劇表演受到認可後,立刻確定了日後的夢想。
他後來在話劇舞台上收穫了足夠的掌聲與鮮花。2000年,段奕宏出演話劇《紀念碑》。2003年,在孟京輝的話劇《戀愛的犀牛》中,他飾演男主角馬路,女主角明明的扮演者是郝蕾,這一版本至今被視為該劇目的經典。
他是1998年進入國家話劇院工作的。在此之前,他在大學四年經歷了自尊心的打碎與重組。畢業後,每天按時上下班,排戲、演出。生活趨於規律、穩定,不安全感反而漸漸消散。
油然而生的是驕傲。他一度不願出演影視作品,「我學了四年的戲劇舞台表演,為了所謂的名利,我能折腰嗎?那怎麼能行?我挺著。」
當然不是完全拒絕。演一場《紀念碑》,收入只有90塊錢。生活拮据時,他也琢磨著出去拍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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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段奕宏參演電視劇《刑警本色》。他在當中飾演殺人犯羅陽。導演張建棟看中的是他眼神中的狠勁,「凶煞寒冷,像冰一樣」,不光是凶,還有純真和執拗。
角色塑造得非常成功。2001年,張建棟在廈門一棟監獄拍攝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行將釋放的「牢頭」向他打探:「羅陽來了嗎?」
段奕宏那年26歲,劇本紛至沓來,清一色全是問題少年的角色。他本該趁熱打鐵,可他不。他害怕重複,對此「非常倔強」。還要再過幾年,他才承認,當時的自己是在逃避,逃避不熟悉的領域,以清高的方式。
2004年,段奕宏決定正式進軍影視,到陌生領域試煉自己。此後,他有了《士兵突擊》《我的團長我的團》《烈日灼心》……他出演的角色多數具備類似的特質:硬朗但也陰鬱,掙扎卻又帶勁兒。
他迷戀不確定性。2016年拍攝的電影作品,他幾乎都選擇與新導演合作。他看中他們身上的掙扎感和不安全性,這刺激他的創作欲。「這種掙扎感,就一直存在於我的身上。這份不安全,是一個創作者應該保持的心態和狀態」,他曾這樣解釋選擇新人導演的原因。
這些年,他身上的掙扎感少了很多,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那種掙扎只在他詮釋角色時出現。他用「任性」形容自己的演員身份。「任性」誕生於安全感——他不再需要向別人證明什麼,他很少參加商業活動或綜藝節目,敢於與安全係數低的團隊合作,任性地在作品殺青後送自己一段漫長假期——畢竟每次拍戲時,他都會被掙扎、緊繃壓得不得喘息——像那隻即便他早已不再飢餓,仍時常被塞滿的冰箱。
拿下東京影帝時,一位記者問他,哪部作品是他的「拐角」。回國後,他跟人提起,說:「你們在乎的是一部作品給我帶來了什麼榮譽,但我是靠很多不為所知的作品積累到今天。不斷地通過創作作品來探索自己、遇見自己。跟自己相處,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攝影:許闖 創意總監:Vicson Guevara 編輯:李典
時裝編輯:Jacky Tam 文字監製:何瑫 採訪、撰文:方也
妝發:周鈺 統籌:於昊楠
時裝助理:張晨蕊、王思雨
場地:Trunk 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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