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人生艷麗 我沒有異議
文:閆曉雨
我由布魯塞爾坐火車去阿姆斯特丹,
望住窗外,飛越過幾十個小鎮,
幾千里土地,幾千萬個人。
我懷疑,
我們人生裡面,
唯一可以相遇的機會,已經錯過了。
你以為自己抓住的是人生,其實只是一段紋路。
在東南亞的海島上連續飄蕩數日,帶著黑了幾度的膚色和滿身酷烈氣息回到北京,恍惚間,有些分不清四季的表情。是坐凌晨的夜航回來的,飛機快降落的時候我探著頭從窗戶望下去,一樁樁稀疏燈火緊密綴連出的線條感,有種時空錯落的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會哭。
明明什麼都沒有失去,卻覺得一無所有。
小孩為孫悟空的七十二變所折服,大人卻為齊天大聖的緊箍咒而頭疼——這就是成熟加冕的代價吧。
旁邊同行的姑娘已睡熟,我從自己脖子上摘下U型枕輕輕墊在她的腦袋後方,有些羨慕她的好睡眠。最近這段時間我的精神狀態都不是很好,有時夜裡醒來好幾次,開燈,關燈,光腿坐在地毯上看很老的港片,試圖讓自己狹隘而聒噪的靈魂膠滯其中,最不濟,也可讓情緒隨波逐流。
我找了曾經工作上合作過的心理醫生,私交還不錯。前期的疏導還算順利,你來我往式中的言語過招,暫時壓制了體內那些熙熙攘攘到處亂撞的怪獸因子,但我知道盡頭處的那個結,是打不開的。
醫學院老師如此定義醫生的作用:「我們所有人的歸宿都是火葬場,全都在路上排隊,醫生的作用就是防止有人插隊,時不時的把人從隊伍里拎出來往後面排排,當然,有的實在拎不動的也只能隨他了。」
願意主動找心理醫生的人,大概還是有自救意識的。
那天,他讓我對自己說一句話,以「你」字開頭,連續說七遍。
每一遍說完,都停頓一下。
「你很難受,你需要被理解」
第七遍說出口的時候,我開始有點熱淚盈眶,感覺似乎快要觸及到命運的開關。可惜,在接下來的治療過程中,無論心理醫生再採取什麼樣的方式都沒能再有任何進一步的效果了。
內心太有防禦性,是他以朋友身份和我事後聊天界定的原因。我不知道準確與否,事實上,我只是不太願意影響身邊人的情緒。
「在世間,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隱晦與皎潔。」大家都活的太不容易了,我怎麼好意思總去麻煩別人。沒有意義的。
十幾歲的時候還能把那些無可辯駁的心思,悉數交付與好友。
在信奉獨立思考的二十幾歲,就只能將積攢下來的索然、戾氣、寡郁,以及字正腔圓的無奈,一點點指使著清醒大腦穿著「現實」的制服去分段碾碎。
每個人都在尋求一個出口,這個出口可能是一段感情,一場旅程,一次陌生人伸手遞來的高貴善意,或者,藝術圍牆被打破後所帶來的成就感。那對我來說,這個出口是什麼呢?
或許,還是文字,只是文字。
並不單單存活於紙張和互聯網上的文字,我說的,是寫在我們內心深處密密麻麻的文字。或者說,文學。在文字發明以前,就有了文學,人類每天說的話,許多其實都是文學作品,只是缺乏一個系統性的梳理和定義。
我好像始終是一個無法進行自我催眠的人,對現實和夢境都提不起興趣。
愛和物質,更是寡淡。
在巴厘島的海邊,我和W提起我生命中所擁有過的親密關係,平靜的,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個喪失正常童年的人是提前被秋霜砸中的蘋果,一半已腐朽不堪,一半仍掙扎明艷。
她說,「那麼多小孩里,為什麼是你」。
我曾經也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是偏偏是我」。
或許,「偏偏」兩個字就是人生里的一種隱喻,時至今日,它對我來說不再是一個貶義詞。世上這麼多人,偏偏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擁有什麼樣的愛情,遇見什麼樣的人,在言之鑿鑿的現實軌跡里闖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看起來毫無選擇的選擇,又何嘗不是一種選擇。
人們總是得意於上帝的饋贈,忽略掉自身的決絕與搏鬥。
我格外喜愛那種自帶敲鑼打鼓式熱鬧的人,可偏偏,我是一個自帶掃興屬性的人。
這幾年我最大的變化大概是學會開始正視並體驗「掃興」這件事了,不再刻意迴避,不再拿它來開玩笑。不再混淆對與錯。
不是所有讓你感覺不舒服的情緒,都是不對的。當感受到生活失重的時候,迷惘就是對的情緒。當被外界生挖走幾勺快樂的時候,悲憤就是對的情緒。因為內心裡極度敏感和孤獨,所以故意表現出的一種冷漠——並不可恥。
理解自己很難,更難的是還要體面應對別人的不理解。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沉默的原因。沉默總是安全的,比起表達有誤或者回應者的口不對心而言。
遙遙和東初可能要離開北京,搬去成都了。
去之前,遙遙和我聊天,交換了彼此的生活狀態,都不是很滿意的生活狀態。不過擁有愛情和穩定婚姻關係的人,做選擇,總是要考慮更多。好像越來越多的朋友逐漸離開北京了,我暫時還沒有這個想法,隱約覺得還沒到時候,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但終究是離開的吧。
她開玩笑說,什麼時候談戀愛。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有過動心的時候,但不肯再費功夫——這是現代人共通的毛病。比起權衡利弊,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害怕覆水難收。
沒有得到,便永遠不會腐壞。
仍然相信愛情啊,只是不相信自己會碰巧遇到。
這段時間,我看了很多海。
每天的24小時里,一半時間飄零在海上,一半時間坐在海邊發獃。關於:解脫-迷惑,存在-消滅,限制-自由。打小生活在內陸的我沒有太多機會和海近距離接觸,有天穿越一片海,要到另外一個小島上。
我坐在船的甲板上,浪打過來,有種自帶潔癖的傲嬌。
船艙外沒幾個人,對面的男生眯著眼睛眉頭緊皺,我突然很想跑上前拿手幫他搓開。想起小時候媽媽總是說我看起來不討喜,喜歡嘆氣,動不動就皺眉頭,常常拿離家出走這件事威脅換來更多貨架上的心愿單。
離家出走,是有家可回的人才有資格乾的事。想想還是很幸運。
船行駛過的水面,會在身後留下一串魚骨式波浪,對列排開,針尖對麥芒的珠璣。太陽晃過來,沒多久,波紋就消失在海里。
也或者是在我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鑲契進海里。
為什麼人類總是覺得大海是孤獨的呢,我倒不覺得,你看它,擁有自由的方向,已經勝過無關痛癢的平庸人間。
安徒生童話里《海的女兒》那一章節里,形容海的遠方,是矢車菊的藍。而我看到的藍是介乎於碧色與墨色之間不斷搖擺的狀態,可能海和人一樣,不同心情下的表情是不一樣的。
忘記塗防晒,就冒著被晒傷的風險一直坐在外面看海,看波浪與波浪是如何避重就輕的狹路相逢。
從某一方面看,波浪確實是明顯獨立的個體,有始有終,涇渭分明。從另一方面看,波浪本身似乎並不是真的存在,它只是海的表達方式,由本身的水和外在的風碰撞形成,它的誕生,就是為了消失,與我們的人生何其相似。
不。
海浪還是更僥倖一些,來自大海,死後又回到大海。
我們只是船上的行人,所擁有的,只是此刻這般能看到的一段短暫痕迹,等下一艘船開過來的時候,連我們存在過的痕迹都會被重新覆蓋。
薄海同悲。
命運最終的區別是:有人上了岸,有人沒有上岸。
毀滅和疼痛都具備一種快感。
在文珍的小說《柒》里描述了一個「不道德愛情故事」,我來回看了好幾遍。文中女主角有個特別好聽的名字叫:季風。有點英氣,是那種瘦而衣品好的女子,女孩子喜歡的類型。
在故事裡,季風結婚後愛上了另外一個「自己」,是擁有不可思議同步伐興趣和三觀的男子。在廣州城裡隱秘滋生的濕潤愛情,彷彿來自異度世界,在晝夜交替夢境與現實的邊緣處,一點點,侵蝕進人的心肺,令身處漩渦中央的主角和我這個看客都不可自拔。
有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情節是在快結束的時候,季風和那個男子私奔到海上,昏天暗地,上了一艘馬力十足的船。
他們在海上思考開端和終結這件事,思考愛,思考究竟什麼樣的人生才算是「政治正確」,我特別理解書中季風的心情,不管不顧,終結自己的暴烈,是我多年來埋在內心處的雀躍秘密。
可那天的天氣實在太好了,讓我們都覺得討論人生變得多餘。
停下來,看看海,不好嗎。
既然所有的美都需要一個終結,那就讓一切自然發生。
開始或結束,誰都不要去干預。
離開巴厘島的前一晚,我們坐在夜車上放聲高歌,W給我放了一首很老的歌曲,歌里唱道「你說人生艷麗我沒有異議,你說人生憂鬱我不言語」,一個人要學會適應在這衣衫襤褸的世間行走,就要不斷脫落自我,再不斷長出新的自我。
我想了想,還是要打起精神來生活啊。
錯過的東西已經很多了,媽媽懷孕時的嬌嗔與慈悲,喜歡的人路燈下偷偷盯著你的那幾秒,窗帘後的月亮,故鄉每一刻的變化,朋友在言語間掩藏起來的心酸和失望。
我沒有什麼野心,只想來這世上走一遭多看看身邊的風景。
等看夠了,再走也不遲。
- THE END -
我的新書《你必須叫醒那個沉睡的自己》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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