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樅陽記憶】燒火糞
2018年元旦那天上午十點,我還在家睡懶覺,老家鄰居姜大爺敲開了我家的門。他那天進城來辦事,順便給我捎來了兩大尿素袋的火糞,我才想起,我去年五一節假期回老家時,找他討要過火糞。
我的老家在樅陽縣橫埠鎮一個很偏僻很貧窮的小村莊,我出生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在老家生活過差不多20年。在農村生活過的朋友,特別是上個世紀90年代以前,對火糞應該都不陌生。那時,化學肥料沒有現在這般豐富多樣,即使有,農家也用不起,所以,那時候農民種莊稼,火糞就是當家的肥料。
火糞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糞」,它不是動物的排泄物,而是用雜草、樹枝等柴禾燒烤土壤,形成的草木灰與火燒土的混合物,這種混合物帶有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很遠就能聞到,這可是別的「糞」所不能比擬的。
我的老家,燒火糞一般都是在春秋季節。先是找一塊平整的地,然後多半就地取材,從四周鏟些土來,堆成一個大致的圓錐形土堆,在土堆上,挖出一道深溝,形成一個「凹」狀。在深溝里鋪上草葉、樹枝等柴禾,在柴禾的上面,再壓上土。深溝兩頭(老家叫做火糞口)里的柴禾是露出來的,方便點火,也便於空氣對流。燒的時候,兩個火糞口的柴禾同時點上火,於是田野里升騰起一股濃煙,這股濃煙,升得很高,飄得很遠,像一條龍在空中飛舞。在老家,鄉親們習慣在傍晚時分燒火糞。每個春秋時節的傍晚,路旁、田邊、地頭、山腳,許多個火糞堆燒起來,於是天空中,就有無數條龍,你方舞罷我登場,那場面煞是壯觀。過了好一陣子,濃煙變淡,漸漸地只有縷縷炊煙了,於是天地間,瀰漫了火糞特有的清香又微微嗆人的氣味,這種氣味,會充滿著整個季節。一直這樣燒著,直到土堆里的柴禾全部燒成灰燼,火糞才算燒好了。這個過程很長,大些的火糞堆一般要燒10天左右,小一點的也要燒一周。一般燒出來的火糞是灰黑色的,最好的火糞是暗紅色的,帶有一種大自然特有的味道。
燒火糞看似簡單,實際上卻是個技術活。燒火糞用的土,不能是大疙瘩,否則燒不透,也不能太細,太細了又不能成堆;火糞口露出的柴禾,一般要用乾的草葉,便於點火;埋在土堆里的柴禾,要用半干不濕的,太幹了,很快就燒完了,達不到肥效要求,太濕了,火可能會滅,要返工的;柴禾和土壤的比例也要把握好,土多了,柴禾少了,土燒不透,肥效就差了;土少了,柴禾多了,又浪費了柴禾。
據說火糞的用途十分廣泛,除了富含磷、鉀肥料外,還含有大量植物生長所必需的鈣、鐵等微量元素,還能有效抑制土壤酸化。此外,由於莊稼秸稈和雜草承載著大量蟲卵和病毒,燒火糞也是一項消滅病蟲害的有效措施。
但我對火糞的記憶不是因為它的用途,我懷念的是它曾在我貧窮單調懵懂的童年歲月裡帶給我的許多樂趣。上學放學的路上,三五個小夥伴,圍著一個火糞堆,比賽似的,偷摘些將熟未熟的麥穗、蠶豆莢什麼的,在火糞堆里燒著吃,不管是燒熟了的還是半生不熟的,都吃得津津有味。那時候生活很窮,常年吃不飽肚子。每個人因此都弄得滿臉草灰,像京劇里的大花臉,彼此一見,都會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來。
最美味的要算是山芋、土豆和玉米了。上學時,我們用樹枝在火糞口裡掏一個洞,把偷來的山芋、土豆或玉米塞進去,再用熱灰將洞口蓋嚴。放學時,從火糞堆里將食物扒出來吃,那種外焦里嫩、混合了草葉的清香和泥土芬芳的味道,特別清香可口,令人垂涎欲滴,咬上一口,你會覺得,人世間最美的美味也不過如此。直到如今,我都固執地認為,這麼多年來,我吃過的山芋、土豆和玉米,無論是怎樣精緻的燒法,都比不上我吃過的火糞堆里燒過的味道。也有些時候,我們放在火糞堆里燒烤的美味,被先行放學的小夥伴們掏走了,那種傷心和憤怒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因此而爆發的「戰爭」也時有發生。
後來,隨著社會的進步,特別是隨著化學肥料的大面積推廣,「燒火糞」這種工序複雜、費工費時、不能大面積推廣的傳統製作肥料的方式,慢慢地讓出了當家的地位。加之「燒火糞」產生的煙氣里充滿了灰塵和可吸入顆粒,燃燒不充分時還會產生大量的一氧化碳等有毒氣體,對人體造成危害;而一旦操作不慎,還有可能釀成火災。因此,很多地方逐漸將燒火糞列為禁止項目了,所以原生態的「燒火糞」在老家越來越少見了。我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離開老家,幾乎就沒有見過燒火糞了。
2017年五一節假期,我回老家,在村口,看見鄰居姜大爺在燒火糞。我就說:「大爺,給點火糞給我。」大爺看著我好一會兒,說:「你娃說笑話呢,你娃在城裡,吃的是大魚大肉,走的是柏油馬路,要這髒東西幹啥?」我說:「真的要呢,家裡種了幾株花。」大爺說:「那是,火糞種花,越種越發,可比其它的肥料好得多。不過我這火糞還沒燒熟,下次我進城,給你送點去。」
我回城後,很快就忘了這事,可是鄉下人實在,又重諾。這個元旦,姜大爺進城,真的給我送來了一擔火糞。
想著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挑著一擔火糞,從老家來到城裡,付出的體力和汗水,也許還要忍受滿車乘客不屑的眼光。我不忍告訴他,由於管理不善,我家裡的那幾株花,早已枯死了。
我家女兒左莞問我,這是什麼?我告訴她,這是火糞。她也不知道火糞是什麼,我給她解釋火糞的由來,講我小時候偷食物在火糞堆里燒著吃的故事。女兒今年12歲,讀初中一年級,正是我當年「玩」火糞最起勁的年紀。她問我,你們小時候竟可以這般自在快樂!她抬起頭,一臉嚮往的模樣。我知道現在城裡的孩子,整天里就是作業、補課,幾乎沒有自由和玩樂的時間。我對女兒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快樂與痛苦,就像你現在玩過的飛天魔輪、打過的王者榮耀,我們小時候不僅沒見過,甚至都無法想像的。一代人只要把自己這一代的生活過好,不辜負生命的時光就好。我知道女兒太小,現在還無法理解我對她說的這些話,就如她無法理解我對火糞的感情。
現在,那兩袋火糞,還放在我家閣樓的陽台上。妻子打掃衛生時,有幾次問我,扔了吧?我沉默著。妻嘆口氣,不說話了,也終於沒有去扔。我知道她無法理解:這哪裡是兩袋火糞,這是我關於童年、關於童真、關於我生命里一段遠去但還真實存在的記憶,它告訴我生命里曾經這樣生活過,並常常提醒我,關於快樂、關於幸福、關於人生的定義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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