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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維明:21世紀的儒學何去何從?

杜維明,中國當代著名學者,現代新儒家學派代表人物,當代研究和傳播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家。現任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美國人文與社會科學院院士,國際哲學院副主席、院士,世界哲學大會常務委員,哈佛大學亞洲中心資深研究員。

在第二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上,杜維明先生的《二十一世紀的儒學》專著榮獲國學成果獎。校報記者見到他時,他剛從韓國講學歸來不久。76歲的杜維明無疑是繁忙的。採訪的第二天,他便在北大主持主題為「儒家思想在啟蒙時代的譯介與接受」的國際學術工作坊;12月8日又在英傑交流中心對話台灣經濟學家孫震,探討「企業倫理與儒家傳統」;他還在協助推動世界哲學大會2018年首次在中國召開……將近耄耋之年的他仍在不停、不懈地與時間賽跑,期望將儒學推向更高、更廣的平台。

杜維明先生(左)與本報記者施林彤

「為公」的儒學

許多人常常將儒學看作為現實政治服務的思想,但在杜維明看來,這是對儒學的曲解。實際上,儒學入世的特點與其誕生的歷史背景有著密切聯繫。春秋戰國時期,面對禮崩樂壞、社會解體的社會現實,孔子迫切希望百姓的生存環境能得到改善,而孔子認為,改造社會的切入點便是「人」。

儒學很少討論「人是怎麼來的」,而更關注人是什麼、人該是什麼。在杜維明看來,儒學中的「人」以「仁」為核心,與天、地、社會相連,與宇宙大化同步發展。人不是孤立絕緣的個體,而是關係網路的中心點。人的存在更有超越的一面。人活在世上需要承擔「天命」,完成天賦予的協和萬邦、協調天人關係的職責。可以說,人不僅是宇宙的觀察者、欣賞者,還是天地萬物轉化的積极參与者。「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在儒家看來,宇宙的大化與人的自我發展成全是同步的。

知道人是什麼,還需要知道人應該怎麼樣。子曰:「古之學者為己。」在儒學看來,人是需要學習做人的。荀子曰:「學以成人。」《大學》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本」便意味著修身是個無止境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為己」之學本質上是從「私」到「公」的學問,即個人是為了體現公共的價值而不斷努力。人在建立人格、培養道德自覺的過程中,應該會進一步改變自己親近的人,從而改變國家與社會。

在孔子看來,改造社會首先需要「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同的角色與崗位承擔著不同的責任。孔子認為,在當時的社會,「力量越大,責任越大」,一個有權有勢的人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而只有首先提高領導者的自覺,才能真正改變社會。「無恆產而有恆心」的士君子是有責任的。這也是儒學有在政治上發揮作用的強烈要求的原因。

但要想擔起對社會的責任,只有靠人的不斷自我發展。這一方面需要人的自覺:自覺作為人的價值、尊嚴、目的,需要人突破包括自我中心、家族中心和人類中心等限制,還需要人突破命運的限制。在杜維明看來,儒家接受命,但不接受命定論。儒學倡導通過學習,把人的自然屬性轉化為自我實現的資源,從而發展自我。孟子曾有「大體」與「小體」之說,「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為了追求能夠包含天地萬物的「大體」,實現「上下與天地合流」,我們需要轉化與生俱來的食色慾望,向「大我」邁進,荀子的「化性起偽」也有這層意思。實現自我發展是從「私」(小我)擴充為「公」(大我)。

開放的儒者

杜維明在台灣長大,1962年赴美國深造,在美國學習、工作、生活了將近50年,直到2010年才回到中國大陸。他關注世界文明對話,與佛教、猶太教、伊斯蘭教、基督教、道教教徒及原著民多有接觸與來往。這種多元的背景讓杜維明擁有了極為開放的心態及廣闊的全球視野。在交談中,他時時不忘站在全球的角度上分析儒學,回顧儒學的來路,展望儒學發展的遠景。

杜維明十分開放與包容,強調儒學發展需要批判與反思的能力,肯定儒學不斷發展的生命力,並倡導尊重宗教。當談及宗教對他的影響時,杜維明自認為是基督教神學、佛學、猶太教、伊斯蘭等宗教的受惠者。在杜維明看來,宗教信徒走過的路是他不曾走過的,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道路沒有永恆的價值。他欣賞信仰者不同的人生境界與不同宗教中的閃光點。杜維明認為,儒學想要發展,就應保持對宗教的尊重,吸收不同宗教的長處,輔以自我反思,以彌補自身的不足。儒學不是宗教,這就意味著儒學文化能與不同宗教融合。在杜維明的遠景中,世界將湧現出越來越多的具有和儒家人文精神相契合式的基督徒、佛教徒、印度教徒,儒家文化能夠成為世界公民表達自我的語言之一。

在他看來,儒家文化不僅是中國文化的自我表述,它一方面加強了中國人的凝聚力與中華民族的認同感,但另一方面儒家思想也有東亞性乃至世界性。儒家文化固然有特彆強的地域、族群的根源意識,而儒家內部發展出的不同取向也使儒學的向外傳播有巨大的潛力。杜維明認為,儒學要想走向世界,就需要展現它本身具有的而且能夠被不同族群、社會、地域接受的普世價值。這種普世價值能夠成為世界公民的語言,表達世界公民們對正義、平等、自由、關愛地球等信念的嚮往與持守。而儒學無疑有著滿足這些要求的條件與潛力。

為了美好的遠景,現在的儒學仍有許多問題亟待解決。人類的現在與未來的聯結點在哪裡?當我們自己走出來的路與未來的世界產生矛盾時該怎麼辦?而中國人走出的自己的路,是否是一條被大家認可了的、真正為了人類的和平與發展、繁榮與存活做出了貢獻的路?這些問題,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學者不斷探索、批判與反思。

儒學在21世紀

170年來,西學逐漸席捲中國,即便是儒學這樣曾經輝煌的主流思想也未能倖免。當今世界,各種思想潮流互相碰撞激蕩,尤其在信息爆炸、漸趨多元的21世紀,儒學的發展似乎舉步維艱:雨後春筍般出現的公眾號使每個人都擁有了發表、傳播自己觀點的平台;公知、大V、媒體無時無刻不在向他們的觀眾、「粉絲」傳輸自己的價值觀。作為眾多思想中的一者,沉穩、睿智的儒學在年輕人眼中略顯古老,越來越少的年輕人願意沉下心來學習、研究、發展儒學。杜維明並不迴避儒學研究不是一條一帆風順的道路,他也曾經有過疑惑,一些疑惑到現在還沒被解決,有的疑惑甚至更深了,但他始終堅信,追求真善美的儒學是有價值的,儒學仍然在國人的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有人認為儒家文化是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而杜維明認為,儒學是中國人,包括前賢往哲和文化中國的每一個華人,都參與其中的集體的意識或非意識層面的「心靈積習」。它被中國人不自覺地接受,並融入生活習慣中。要想儒學在21世紀、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產生更大的影響,就需要將中國人對儒學的認識從下意識層面主動、自覺地轉到意識層面。面對西方文化的衝擊,我們也並不能消極接納或是一味攻擊,而是需要更深刻地了解它,並實現儒學與西方文化的融會貫通。

當談到當代人信仰缺失的問題時,杜維明認為這是敬畏感缺失的結果。在他看來,每個職業領域、學科領域都有值得尊重與敬畏的塑造者、支持者與權威人士,我們需要尊重長期以來先驅們創造出的不同價值。如果任何權威都被解構,那麼我們便會喪失尊重感、產生無所適從之感。

杜維明還指出,現代人缺少「立志」的觀念。王陽明曾說:「不患妨功,惟患奪志。」生活有其瑣碎與平凡,但我們不應忘記留出一些與自己獨處的時間,追問生命的意義。杜維明提出,可以從人與天、地、社會的關係來思考人生的意義:我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的成功對身邊的人有什麼意義?我是否擁有與天地萬物的關聯感?是否感受到了我的生存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我是否對生存的社會與自然環境懷有責任?現代人追求成功固然有合情合理的一面,但人也必須擁有超越意義上的志向與抱負。顏回雖然在財富上一無所有,卻擁有「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的遠大抱負。

杜維明認為,建立志向後,我們應像王陽明所說的勤學以成志,並經常「改過」。他還提出要廣交朋友,與朋友互相提攜、勉勵、向上,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多一分陪伴。

文 | 校報記者 施林彤

編輯 | 張守玉

(本文原載於北京大學校報1432期三版)

北京大學校報

創刊於1917年,

記錄北大百年變遷。

與大師對話,與北大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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