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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一個半童年

文丨余光中

摘自《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

冷戰時代過後,國際日趨開放,交流日見頻繁,加以旅遊便利,資訊發達,這世界真要變成地球村了。於是同一家人辭鄉背井,散落到海角天涯,晝夜顛倒,寒暑對照,便成了「日不落家」。今年我們的四個女兒,兩個在北美,兩個在西歐,留下我們二老守在島上。一家而五分,你醒我睡,不可同日而語,也成了「日不落家」。

世界變成了地球村,這感覺,看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最為具體。台灣太熱,溫差又小,本地的氣象報告不夠生動,所以愛看外地的冷暖,尤其是夠酷的低溫。每次播到大陸各地,我總是尋找瀋陽和蘭州。「哇!零下十二度耶!過癮啊!」於是一整幅雪景當面摑來,覺得這世界還是多彩多姿的。

一家既分五地,氣候自然各殊。其實四個女兒都在寒帶,最北的曼徹斯特約當北緯五十三度又半,最南的紐約也還有四十一度,不屬於高緯了。總而言之,四個女兒緯差雖達十二度,且氣溫大同,只得一個冷字。其中幼珊最為怕冷,偏偏曼徹斯特嚴寒欺人,而讀不完的華茲華斯又必須久坐苦讀,難抵凜冽。對比之下,低緯二十二度半的高雄是暖得多了,即使嚷嚷寒流犯境,也不過等於英國的仲夏之夜,得蓋被窩。

黃昏,是一日最敏感最容易受傷的時辰,氣象報告總是由近而遠,終於播到了北美與西歐,把我們的關愛帶到高緯,向陌生又親切的都市聚焦。陌生,因為是寒帶。親切,因為是我們的孩子所在。

「溫哥華還在零下!」

「暴風雪襲擊紐約,機場關閉!」

「倫敦都這麼冷了,曼徹斯特更不得了!」

「布魯塞爾呢,也差不多吧?」

坐在熱帶的涼椅上看國外的氣象,我們總這麼大驚小怪,並不是因為沒有見識過冰雪,或是孩子們還在稚齡,不知保暖,更不是因為那些國家太簡陋,難以禦寒。只因為父母老了,念女情深,在記憶的深處,夢的焦點,在見不得光的潛意識底層,女兒的神情笑貌仍似往昔,永遠珍藏在嬌憨的稚歲,童真的幼齡……所以天冷了,就得為她們加衣,天黑了,就等待她們一一回來,向熱騰騰的晚餐,向餐桌頂上金黃的吊燈報到,才能眾辮聚首,眾瓣圍葩,輻輳成一朵烘鬧的向日葵。每當我眷顧往昔,年輕的幸福感就在這一景停格。

人的一生有一個半童年。一個童年在自己小時候,而半個童年在自己孩子的小時候。童年,是人生的神話時代,將信將疑,一半靠父母的零星口述,很難考古。錯過了自己的童年,還有第二次機會,那便是自己子女的童年。年輕爸爸的幸福感,大概僅次於年輕媽媽了。在廈門街綠蔭深邃的巷子里,我曾是這麼一位顧盼自得的年輕爸爸,四個女嬰先後裹著奶香的襁褓,投進我喜悅的懷抱。黑白分明,新造的靈瞳灼灼向我轉來,定睛在我臉上,不移也不眨,凝神認真地讀我,似乎有一點困惑。

「好像不是那個(媽媽)呢,這個(男人)。」她用超語言的混沌意識在說我,而我,更逼近她的臉龐,用超語言的笑容向她示意:「我不是別人,是你爸爸,愛你,也許比不上你媽媽那麼周到,但不會比她較少。」她用超經驗的直覺將我的笑容解碼,於是學起我來,忽然也笑了。這是父女間第一次相視而笑,像風吹水綻,自成漣漪,卻不落言詮,不留痕迹。

為了女嬰靈秀可愛,幼稚可哂,我們笑。受了我們笑容的啟示,笑聲的鼓舞,女嬰也笑了。女嬰一笑,我們以笑回答。女嬰一哭,我們笑得更多。女嬰剛會起立,我們用笑勉勵。她又跌坐在地,我們用笑安撫。四個女嬰馬戲團一般相繼翻筋斗來投我家,然後是帶爬、帶跌、帶搖、帶晃,撲進我們張迎的懷裡——她們的童年是我們的「笑季」。

為了逗她們笑,我們做鬼臉。為了教她們牙牙學語,我們自己先兒語牙牙:「這是豆豆,那是餅餅,蟲蟲蟲蟲飛!」成人之間不屑也不敢的幼稚口吻、離奇動作,我們在孩子面前,特權似地,卻可以完全解放,盡情表演。在孩子的真童年裡,我們找到了自己的假童年,鄉愁一般再過一次小時候,管它是真是假,是一半還是完全。

快樂的童年是雙全的互惠:一方面孩子長大了,孺慕兒時的親恩;一方面父母老了,眷念子女的兒時。因為父母與稚兒之間的親情,最原始、最純粹、最強烈,印象最久也最深沉,雖經萬劫亦不可磨滅。坐在電視機前,看氣象而念四女,心底浮現的常是她們孩時,仰面伸手,依依求抱的憨態,只因那形象最縈我心。

最縈我心是第一個長夏,珊珊卧在白紗帳里,任我把搖籃搖來搖去,烏眸灼灼仍對我仰視,窗外一巷的蟬嘶。是幼珊從躺床洞孔倒爬了出來,在地上顫顫昂頭像一隻小胖獸,令眾人大吃一驚,又哄然失笑。是帶佩珊去看電影,她水亮的眼珠在暗中轉動,閃著銀幕的反光,神情那樣緊張而專註,小手微汗在我的手裡。是季珊小時候怕打雷和鞭炮,巨響一迸發就把哭聲埋進婆婆的懷裡,嗚咽久之。

不知道她們的母親,記憶中是怎樣為每一個女孩的初貌取景造形。也許是太密太繁了,不一而足,甚至要遠溯到成形以前,不是形象,而是觸覺,是胎里的顛倒蜷伏,手撐腳踢。

從前是四個女兒常在身邊,顧之復之,出入腹之。我存肌膚白皙,四女多得遺傳,所以她們小時我戲呼之為「一窩小白鼠」。在丹佛時,長途旅行,一窩小白鼠全在我家車上,坐滿後排。那情景,又像是所有的雞蛋都放在同一隻籃里。我手握駕駛盤,不免倍加小心,但是全家同游,美景共享,卻也心滿意足。在香港的十年,晚餐桌上熱湯蒸騰,燈氛溫馨,四隻小白鼠加一隻大白鼠加我這大老鼠圍成一桌,一時六口齊張,美餚爭入,妙語爭出,嘰嘰喳喳喳成一片,鼠倫之樂莫過於此。

而現在,一窩小白鼠全散在四方,這樣的盛宴久已不再。剩下二老,只能在清冷的晚餐後,向國外的氣象報告去揣摩四地的冷暖。中國人把見面打招呼叫作寒暄。我們每晚在電視上真的向四個女兒「寒暄」,非但不是客套,而且寓有真情,因為中國人不慣和家人緊抱熱吻,恩情流露,每在淡淡地問暖噓寒,叮囑添衣。

往往在氣象報告之後,做母親的一通長途電話,越洋跨洲,就直接撥到暴風雪的那一端,去「寒暄」一番,並且報告高雄家裡的現況,例如父親剛去墨西哥開會,或是下星期要去川大演講,她也要同行。有時她一夜電話,打遍了西歐北美,耳聽四國,把我們這「日不落家」的最新動態收集彙整。

所謂恩情,是愛加上辛苦再乘以時間,所以是有增無減,且因累積而變得深厚。所以《詩經》嘆曰:「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這一切的一切,從珊珊的第一聲啼哭以前就開始了。若要徹底,就得追溯到四十五年前,當四個女嬰的母親初遇父親,神話的封面剛剛揭開,羅曼史正當扉頁。到女嬰來時,便是美麗的插圖了。第一圖是父之囊。第二圖是母之宮。第三圖是育嬰床,在內江街的婦產醫院。第四圖是搖嬰籃,把四個女嬰依次搖啊搖,沒有搖到外婆橋,卻搖成了少女,在廈門街深巷的一棟古屋。以後的插圖就不用我多講了。

這一幅插圖,看哪,爸爸老了,還對著海峽之夜在燈下寫詩。媽媽早入睡了,微聞鼾聲。她也許正夢見從前,有一窩小白鼠跟她捉迷藏,躲到後來就走散了,而她太累,一時也追不回來。

——1997 年4 月

以上部分文字摘自余光中先生50年散文精粹《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圖片來源於網路,轉載請註明來源《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

願你慢慢走路,好好生活。

致人生路上獨自遠行的你。

作者簡介:余光中,在生命里從容漫步的詩人,在時光中暢快漂泊的旅客,出生於南京,祖籍福建永春。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至今馳騁文壇已逾半個世紀,涉獵廣泛。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是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和優秀翻譯家。新書《長長的路 我們慢慢走》已出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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