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除了一票難求,還有父母的牽掛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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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莉,青年力網專欄作者
近日,大導演陳可辛的最新力作《三分鐘》讓我想起了曾經參與的18次春運,在踏上第19次之前,我決定把它們寫下來。
1999年,對我家來說是重要的分水嶺。夏天還沒結束的時候,媽媽就把家裡大大小小的行李打包裝箱,放進了一輛貨車裡。我和媽媽坐在貨車後排座椅上,透過窗戶看見姥姥姥爺追著車走了好久,直到我們拐彎消失在彼此的視線里。
從那一天開始,我和媽媽的生活重心也像爸爸的一樣,從一個車牌號為「甘C」的小城轉移到了另一個車牌號為「寧A」的地方。那時候的我可能還不知道,這樣的改變對於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只是聽話地跟在媽媽身後,一年一年地往返、遷徙。
2000年是我們經歷的第一次春運。那時候我只有6歲多一點,完全不記得我們一家是如何從銀川回到金昌過年的。可那是媽媽平生第一次離開父母那麼久,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在我一放寒假就帶我回姥姥家了,然後再等爸爸在年關將近的時候回來和大家團聚。
那時候,銀川和金昌之間往返的火車還沒有修通,媽媽帶著我坐班車先到中衛,再由中衛前往金昌,中間順便在車站附近吃飯。媽媽說:中衛是西部地區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即使在今天,很多車路過中衛,但不會繞道銀川。後來有一年,當我們再次路過中衛轉車時,發現最愛去的那家麵館已經關門,而在其他店家那裡,也再找不到更和我們口味的飯菜了。
按照當時的路況,這一路折騰大概需要十多個小時,很多時候我們都需要在大巴車上過夜。記得有一次我和媽媽睡在車尾的大通鋪上,左右都是不認識的人。到了夜裡車上黑黢黢一片,我也不記得他們都是男是女,大家似乎也都並不介意。而且只要司機一聲招呼,所有人就都跑下車去,在路邊月黑風高的黃草叢中上廁所。
毫不誇張地說,在那樣的條件下,如果你不幸內急,司機是否願意踩剎車直接決定了你的幸福指數;而如果你不幸和腳臭的乘客共處一室,那司機是否願意猛踩油門又決定了這一車人的幸福指數。
還有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是:有一年我和媽媽在中衛轉車時,她的高跟鞋跟不小心被弄斷了。幸運的是我們在中衛找到了靠譜的修鞋匠,只是從那以後,我很少在外出坐車時穿高跟鞋,即便飛機高鐵都方便舒適,也總覺得它們會經不住旅途顛簸提前下崗,而現在又很難在路邊找到一位手藝精良的修鞋匠。
兒時的記憶像被水汽模糊的鏡片,只能從中依稀找到些許事物的輪廓。我和媽媽都已經不記得哪一年開始修通了銀川到金昌的火車,始發站是北京,終點在嘉峪關,從那以後,回家的列車是K44次,回銀川的是K43次。這兩趟列車陪著我度過了漫長的童年和青春期。
為兒女買票的人
02
似乎一開始,火車票就是供不應求的。
金昌是一座因為發現稀有金屬鎳而建的城市。姥爺說,為了促進金昌的發展,規定凡經過金昌的火車,都要停。也是因為金昌作為工業城市的屬性,站在月台上會看到和銀川不一樣的是,車站裡停靠的貨車比例會遠遠高於客車。它們沒有客運列車花花綠綠的衣服,卻稜角分明,排成一列方方正正的黑箱子,準備將製作好的貨物送往下一個目的地。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金昌是移民城市的原因,每年過節,這座西部小鎮的火車站都格外繁忙。很多人隨父母移民來到這裡,卻終不甘心留在這山川包圍的「死胡同」里,還是走了;還有很多人考上了大學就留在外地,將這座終會面臨轉型的城市喚做「故鄉」。
於是,早些年的時候,當這條線上只有K43/44這一組列車往返時,雖然鐵路局只給金昌站留票20張,但每當列車轟隆隆駛進站時,聚集在月台上等待上車的乘客數以百計。
但那時候,我和媽媽手裡一定會有兩張票。
每次我們一回家,姥爺就會問我和媽媽準備什麼時候走。而到了放票日那天早上,四點多鐘的時候,姥爺就去車站了。
金昌的火車站設在河西堡鎮,距離24公里,那時的山路七扭八拐又顛簸不平,公交車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到。火車站的售票窗口6點開門,金昌市的代售點8點營業。姥爺說:等到代售點開門了,20張票早讓人在河西堡搶光了,根本不行。於是,無論酷暑嚴寒,那幾年,姥爺都會親自去河西堡幫我和媽媽買票。
老年人最擅長的大概就是早起排隊。等我睡到八九點鐘醒來的時候,在廚房忙碌的姥爺會偷偷拿著兩張買好的票走到卧室,先騙我說:「怎麼辦,票沒有買到,不回了吧?」這或許是姥爺的心裡話,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掌上明珠可以一直留在身邊。一開始幾年我還將信將疑地問姥爺一句「真的嗎?」再向他爭辯幾句,告訴他不行,我還要回去上學。這時候媽媽就從後面冒出來,告訴我姥爺在騙我。
但後來,他再也騙不了我了,便乖乖像變魔術一樣把兩張票變到我眼前,不出意外的話,姥爺買到的總是6號車廂的一號和二號座位。6號車廂是列車長所在的位置,而1號2號座位旁邊就是列車長的小辦公間。
那時候我和媽媽拿到的總是這20張票的前兩張。多少次媽媽勸姥爺說:不要起那麼早去河西堡了,我們打電話最後也可以買到票的;有時她也會說她自己去,但最後還是姥爺買回了票。媽媽告訴我:她起來時,發現姥爺已經不見了。
兒女的事總是最大的,只要我們回家了,只要他還跑得動,一定幫我和媽媽把票買好,還要有座位,不讓我們操心。有時候連姥姥也跑來和媽媽告狀說:你爸今天早上四點多鐘就跑了。
有時候我也在想,不知道姥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那兩張他起早貪黑買到的票交給自己的女兒和親手帶大的外孫,再送她們離開,然後眼巴巴地盼她們回來,然後再為她們買票,送她們離開……
六十多歲的姥爺身體硬朗,不知疲倦地為兒女操辦著大大小小的瑣事。或許這就是父母,無論自己是否情願,但只要是兒女的選擇,他們終究會犧牲自己的情感,無條件地支持,毫無怨言。
買不到票的時候
03
最早的時候,無座票是可以無限量發售的,那時的火車也經常被大家塞成沙丁魚罐頭,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過道里根本過不去人,更別說那些推著車的商販了。還有很多人是買了站台票再上車補票,而我和媽媽從銀川出發時,經常屬於這一類。
印象很深刻的是我初一過年回家的時候,從銀川開往金昌的火車時早上7點從銀川出發,行駛八個小時到達金昌。無論我早上多麼起不來床,每年回姥爺家的時候,我總能提前很久就收拾好所有東西。但那一年,我叫爸爸媽媽起床卻晚了。因為沒有買到車票,我們只能買站台票,以送人的名義隨著大部隊混進站台,上車後再找列車長補票。可那次爸爸踩足了油門也沒能趕在大部隊進站之前把我們送到車站,迎接我和媽媽的只剩下檢票口的檢票員阿姨們了。
送人的幌子無論如何也行不通了,儘管我們不斷強調上車會去補票,他們依舊不放行。最後,媽媽拉著我第一次勇闖檢票口。工作人員不斷地拽著我們的包不放行,但不知道媽媽哪裡來的力氣,可以把那些八抓魚一樣的手甩的一乾二淨。12歲的我可就慘了,我的書包被阿姨們搶走了。
當我和媽媽走進站台以後,行李卻少了一件。我想回過頭取回檢票員阿姨手裡的書包,但列車只停十分鐘的時間,很有可能趕不及,或者我被站在檢票口的阿姨拽出車站。
站在離檢票口三五米的地方,我帶著哭腔沖爸爸大喊「我的書包!」爸爸卻不容分辯地對我說:「快走!」「可我的作業都在裡面!」他從檢票員手裡奪回我的書包攥在手裡:「趕緊跟你媽走!」於是,被「敵人」搶去了槍的我灰溜溜地和媽媽跑向了火車。
車上的人真的很多。那是唯一一次我從上車的那一秒到下車都沒有挪過地兒的春運,從頭到尾都擠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除了我那些不值錢的作業,媽媽過年回家準備的現金都在包里,於是,當媽媽把大件行李交給我,拿著站台票擠過重重人牆去補票時,我陷入了深深地自責里。
為什麼不早一點叫爸爸媽媽起床?為什麼不再使勁兒一點把那幾個阿姨的手甩開?爸爸沒法開著車追火車跑到下一站給我們送書包,而要用快遞寄到姥爺家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寄到。我穿著黃色的新棉衣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媽媽補票回來時,行程大約已經過半。短短几節車廂的距離,她用了三四個小時才完成一次往返,擠得滿頭大汗。她回來時,我已經由極度難過恢復到了一般難過,在狹窄的過道我們似乎也沒法吃喝,而因為心情不好似乎也顧不上身體的勞累,就這樣捱過了八個小時的車程。最後,我在大年初七收到了爸爸的包裹,運費80多元。忘記了誰開玩笑地對我說:你的書包和你差不多票價。我的心情就又被拉回了谷底。
現在回想起這些狼狽往事,就能夠明白姥爺大清早起床為我們買票是多麼周到的考慮。但到了後來,當越來越多的關係戶開始走後門買走這20張票時,即使姥爺大清早去排隊,也只能買到無座票了。
有幾年小舅似乎和鐵路上的人有來往,姥爺便讓小舅託人給我和媽媽找座位。回銀川的車於下午三點多到達金昌站,當日晚上十一點五十八分抵達銀川。小舅在車站和列車長相互握手,交代旁邊要上車的是他姐姐和外甥女,麻煩他們在車上多多照顧。姥爺也站在一邊,直到目送我和媽媽上車才肯放心離去。也是那一年,我們才知道餐車的夜宵服務是怎麼一回事。
我和媽媽被小舅的朋友安排到了餐車,對面也坐著兩個靠關係「買到」座位的旅客。到了晚上十點的時候,列車餐車會提供夜宵服務:五十元一位,供應一盤瓜子和一杯飲料。重點不是這一盤吃的,而是購買夜宵的人可以從十點坐在餐車休息,直到第二天清晨六點早餐開售。這種服務專門提供給沒有買到座位票的在火車上過夜的乘客。50元可以趴在桌子上睡一夜,實在是一筆划算的買賣。於是,不一會兒餐車就滿了,後來的人也就因為沒有座位而被攆回了硬座車廂。
那是第一次我們享受「關係特權」。後來再買不到票時,我還問媽媽可不可以再找小舅請人把我們送上車,但媽媽對我說:麻煩別人不好,我們還是自己想辦法買票吧。
04
春運路上的人和事
有幾年真的實在買不到票,媽媽一上車就會帶著我守到六號車廂列車長的辦公室門口,隨時等待空出來的卧鋪。而這經驗的獲得,也多虧姥爺早些年為我們排到的那兩張票,讓我們坐在列車長的工作間旁,知道他手裡還有些許余票可以在車上出售。
由於K44/43從頭到尾歷時將近兩天,有時即使開車了,沿途各站的乘客都不能確定自己的最終行程而出現臨時退票,或者因為誤車而空出幾張卧鋪,這些空出來的票就會匯總在列車長手裡,在火車上再次出售。而買到這些票的竅門就是守住列車長的窗口,在他收到余票的第一時間買到手。我和媽媽真的這樣買到過幾次卧鋪,拿到另一張標明補差價的車票,然後把兩張票一起交給乘務員,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著過完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了。
但這樣的操作也總是有風險,有時候遇不到余票,就只能在硬座車廂蹭座。坐長途火車其實真的很辛苦,不出幾個小時就會腿腳酸痛,需要起來活動一下,來回走走。而這種時候,大家多會看在我還是個小朋友的份兒上把座位讓給我坐一會兒,有時候也會讓給媽媽,那樣的話,我們一路其實也不回很辛苦,還可以和周圍的叔叔阿姨有說有笑地談天說地。有時剛剛把座位還給了一位好心的叔叔或者阿姨,旁邊就立馬又有另一位將座位讓出來,反倒舒舒服服地坐了一路。
其實春運還有很有趣的一點是在車上的聊天,大家都來自不同的行業,從不同的城市出發,去往不同的終點,那時候沒有微信,彼此也不會留下手機號,只是做幾個小時的朋友,聊起天來沒有任何壓力。有時也會碰到大家相互介紹自己的家鄉,從而學到不少課本以外的知識。或者正巧同桌的人帶了撲克,大家一起打起牌來,難熬的乘車時光就會變得特別快。
有人快下車了,旁邊的同座就會告訴他:你們還有兩個小時就到了啊!真叫人羨慕。而那人在告別時,也會向還要繼續「苦坐車」的同座打氣:加油!我們到了你們就快了!這樣的體驗,無論是高鐵還是飛機,都不會再有了。
互聯網時代
05
高中的時候,互聯網買票已經成為常態,K44/43也由隔日發車變成了每日發車,這意味著我們可選的日子變多了,買到票的幾率也變大了。那時候,12306自己的搶票系統還很好用,也不用加額外的錢。設置好搶票的選項,買到票時網頁會發出火車鳴笛的聲音,我便從家裡的其他角落飛速跳到書房支付,興高采烈地告訴媽媽我們可以準備回姥爺家了。
回姥爺家的火車變成了兩輛時,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上大學了,但我和媽媽發現,雖然火車票的起售期不斷地提前,但買到票的日子卻越來越靠後。經常是今天看明天和後天有很多票,大後天的票卻一張沒有。於是,歷經了十餘年春運路的我們也變得越來越佛系,反正最後總會在出發前兩三天買到票的,不用太著急。不知道是心理安慰還是真理,沉住氣總是會有好結果。
姥爺和姥姥一年年愈發地老了,互聯網的引入讓他們終於再也搞不懂現在的火車票是怎麼賣的了,只能在每年過年前不停地打電話催問,買沒買到回來的票,什麼時候回去;然後在我們到家以後又天天追問回去的票買到沒有,沒買到趕緊想辦法買。雖然再也插不上手,也沒有辦法驅車二十幾公里親自去車站把我們送上車,但當年操過的心,現在一點也沒少。
而隨著各互聯網公司業務的發展,各種搶票軟體日漸興起,有時複雜的搶票規則和加價,連我都要花幾分鐘才能看懂,更別提爸爸媽媽了。那天我把請大家幫忙加速的二維碼分享到朋友圈,爸爸在下面回復說:不會操作。才意識到我們一邊只顧著向前拚命奔跑,不知不覺已經把身在故鄉的父母甩在了後面,他們小心翼翼地守著自己那個年代的社會法則,搞不懂怎麼就參與不到我們的世界之中,終於還是無奈地嘆口氣,感慨時光易逝,歲月無情。但希望我們仍有意,能記得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的父母。
中午找朋友取到了回家的票。之前因為實在心裡沒譜,就又託人幫忙買了票。這幾年在北京混跡,有幸遇到了不少關鍵時刻可以幫大忙的朋友,實在叫人感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這張票的緣故,還是因為春天要來了,回來的時候心情格外地好。午後的風終於不再泠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春天的氣息,也終於可以倒數回家的日子了,即便歸途漫漫,也總感覺是充滿希望的。
願我們都能平安到家,過個好年。
——2018年2月4日 於北京
是日立春
(文章本網編輯部有改動)
※跟中國人合作,斯里蘭卡人民會很踏實
※戴雨瀟:美國還有能看的新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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