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謹以此文字告慰逝去4周年的父親
父親是位老師,終生從事教育事業。他曾教過高中,教過初中,最終從小學的崗位上退休。
我爺爺兄弟三個,他們都成家有孩子了,祖爺爺還是不讓分家。一大家子住在一個四合院內,一口鍋里吃飯,三個奶奶輪流做飯。父親從小就生長在這個二十多人的大家庭里,他上學那會兒,家裡人多,光孩子就有十幾個。
聽奶奶說,祖爺爺可威嚴了,從來不笑,他每天叼著煙袋坐在樓門口,吧嗒吧嗒的抽著,樣子很悠閑。但家裡的孩子硬是沒一個敢從大門裡出入。孩子們上下學都走的後門。父親是兄弟姊妹里的老大,是祖爺爺的第一個孫子,父親也怕祖爺爺。
我老家住在原商縣閆村公社的上河村,那裡離縣城有三十六公里山路。父親在商縣中學上高中時,每個月回家一次,那會兒沒有任何交通工具,來回全靠兩條腿翻過兩座大山。不同的是,父親空手回去,來學校時還要挑著東西和一桶鹹菜或酸菜,他挑的東西種類很雜,一塊木板,一捆柴火,一袋藥材,或糧食,或核桃板栗之類的土特產。這些東西挑到城裡換成錢,就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用。
奶奶說,有一年冬天,雪下的時間長,地面上積雪有一尺來厚,到父親回來取東西的日子了,可家裡沒有什麼能讓父親拿去換錢了,她就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坡去捋連翹仔(連翹是一種藥材),她跑了一天捋了半袋子。
第二天,父親就一頭挑著一塊木板,一頭挑著這些連翹,一搖一晃地走進雪地里。其實回來時,父親身上的棉襖棉褲早就有幾處開花了,晚上父親睡下後,奶奶才用舊布給縫補好。看著父親單薄的身影、身上補丁摞補丁的衣衫,伴著雪的咔嚓咔嚓聲漸漸遠去,奶奶站在雪地里流淚了,她久久沒有回家……
父親年輕時身體就不好,在師範讀書時因病曾休過學。工作以後,他在山陽縣的戶垣中學教書,離家更遠。那時候,商縣和山陽每天只有一趟對開的班車。山陽縣城到戶垣沒有班車,大部分時候是靠兩條腿走路的,當然偶爾幸運時也會擋上便車(大卡車)捎上一程。所以他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
後來父親調到山陽縣城關中學教書,那時父親身體依然不好。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病的很重,他一點都不能動,還吐的昏天地暗,學校托關係找了一輛大卡車,在車廂里鋪了被子,讓父親睡在裡面,把他拉去西安看病。當車子開到我家門前的路上時,停下來讓家人看看他。
那時候我整個人還沒有大卡車的輪子高,看著這個龐然大物,我繞著汽車轉了一圈,也不知從哪裡能爬上去。一位叔叔見狀,把我抱起來推到車廂邊沿,奶奶、媽媽、二奶奶、三奶奶,幾個爺爺,幾個叔叔、幾個嬸嬸都扒在車廂邊。看到父親臉白得像一張紙,雙眼緊閉,躺在被褥里一點兒不動,我嚇壞了。
當時奶奶在哭、媽媽在哭,我也跟著哭,在場的親人無不垂淚。不管我們怎麼哭,父親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都認為父親不能活了。那時我也不懂得活不成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就覺得不是好事,所以就跟著大人們一直哭,直到卡車遠遠離去,不見蹤影。
從那天起,奶奶常常偷偷哭,媽媽經常一邊幹活一邊抹眼淚,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那時候,我站在門檻上也夠不著門栓子,奶奶哭著說:「老天呀,我兒太年輕了,你就等到我霞(我的小名)能夠著門栓子了你再叫他走……」
欣慰的是,那一次,父親在西安醫學院住了半年多醫院,做了手術,竟然慢慢的康復了。
後來,不知怎的,天氣一熱父親就病了,他幾乎每年夏天都要住院一兩個月。這個時節,家裡麥子熟了,正需要勞動力時,父親住院了。母親既要收麥子,還要照顧父親,她既忙碌又無奈。
1981年暑假,父親調回商縣,在黑山中學工作,那年他43歲。可能是上天眷戀我們一家人吧,自從父親調回老家後,身體漸漸好起來,兩三年才住一次醫院,儘管每年吃的中藥很多。慢慢的,也能幫母親干一些較為輕鬆的體力活。
1998年底,父親退休了,母親卻病了。
母親得的是肺癌,查出來後就轉移了,醫生說只能化療不能做手術。從此,父親的主要任務就是照顧母親。兒女們都忙,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只是在母親住院期間才能陪陪她。在眾多平常的日子裡,只有父親陪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一日三餐和飲食起居,還要承擔起家庭醫生的職務,每天給母親打針。一直到母親去世。
母親走後,父親也沒閑下來。他又擔負起照顧孫子上學的重任。在那幾年裡,他一個爺爺對孫子就像父母一樣,從衣食住行到學習實行大包攬。直到侄兒不上學為止。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毛筆字。打我記事起,每年過年時,三十早飯後,父親就把我家那個桃木方桌搬到場(院子)里,準備好筆墨紙硯,給爺爺奶奶和我家寫對聯,也給全院子(村)的爺爺奶奶叔叔們寫。
那時,家家日子都窮,誰家要寫對聯,就把紅紙拿來。父親麻利地摺紙、裁紙、接紙(一張紙長度不夠)。紙接好後,再根據對聯的字數多少,折出每個字的位置,然後就動筆寫了。這時候,我的任務就是幫著父親扶紙,看著他把一個個字寫完後,我倆就抬著對聯放到平平的地方涼著,少不了用幾個木柴石塊之類的東西壓著。給這家寫完了給那家寫,一寫就是一大上午,年年都是母親做好年飯後等我們完工了全家才一起吃團圓飯。
看著父親寫的一個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我幼小的心裡好羨慕呀。寫對聯時,父親從來都是即興發揮,他寫的對聯一幅幅都不一樣,還根據各個家庭的情況寫出不同的內容。有些對聯至今我還記憶猶新,比如,給奶奶寫得對聯「橫批:人壽年豐,上聯:天增歲月人增壽,下聯:春滿乾坤福滿門」。他給灶神也寫對聯:「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他給豬圈寫的對聯是:「六畜興旺」,給雞窩寫的對聯是:「雞鴨成群」……最讓我佩服的是我家蓋新房子立木時,父親寫了一副對聯,把他和母親的名字編進去了。當時,我覺得父親好厲害呀!
父親也喜歡熱鬧。每年三十晚上,都把院子里的爺爺叔叔們叫到我家,通宵抹花花牌,一坐就是倆三桌。他們圍坐在紅紅的木炭火旁,玩的玩,看的看。當然,桌上還少不了花生瓜子糖煙和茶水。偶爾時至午夜,母親還會燒些黃酒,碗里再泡些自己家炸的裹子(油炸小食品),給他們端過去。
父親秉性溫潤,為人謙和,對家人照顧細心周到。我上師範時,假期,我病了,父親就陪著我去村裡的醫生那裡打針。奶奶年紀大了多病,他每天晚上步行十里路,回家給奶奶打針,早上去學校前都要趴在奶奶窗前問候完畢才上路。媽媽和弟弟們病了,他洗衣做飯,煎藥打針,無微不至。我從小到大,父親從來沒有罵過,更沒有打過。大弟弟生性頑劣,不愛學習,讓他操了不少心,但他從來沒打過弟弟。
父親一生手上都沒有餘錢,但他給家人花錢從不吝嗇。記得我考中專時,他陪我到城裡來考試,考試當天中午,他在飯館特意給我點了幾個菜,讓我吃好了安心考試。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下館子吃飯,當時覺得好幸福,也讓我終生難忘!
我上師範時,他每月給我寄15元的零花錢,當時的15元幾乎是他工資的三分之一。父親一生手上一直就沒寬鬆過,但他一生給家裡蓋過兩次房子,大弟弟結婚,小弟弟買房,母親得病,每次都處在借新債還舊債的窘迫中。
父親教育我們,也尊重我們。不管什麼事都要我們自己做主。記得我上初二時父親把我轉到山陽縣城關中學上學。當時新轉去的學生要進行考試,成績太差的就要留級。我當時語數兩科都只考了30多分,教導主任給父親說讓我留級,父親回來和我商量這件事,我堅決不留級,父親就讓我上了初二年級。後來,兩個弟弟的每一步路也是自己選擇的。
父親不算文人,但他利用所學知識為家族編撰家譜。為了編寫家譜,他利用假期去離家很遠的張坪村抄寫老家譜。那會兒,沒有電腦,沒有打字機,更不能用手機拍照,全憑手寫。他用鋼筆寫了一本,可能是覺得不夠隆重吧,後來又用毛筆在黑皮紙上恭恭整整寫了厚厚一大本。父親病重時,把這份家譜傳到小弟手裡,讓他好好保存。
父親一生勤儉持家。我小時候,父親在外教書,母親在家勞動,家裡沒有男勞力,生產隊分的糧食不夠吃,父親那點微薄的工資除了日常用度外,還要給家裡買糧食。另外,每年還要給生產隊交一兩百元的缺糧錢。家裡每年都要借債,日子非常緊巴。我記得,每次一家人圍坐在桌旁吃飯時,只要我們誰撒了飯菜,父親一定要我們夾起來吃了。有一次,大弟弟把洋芋絲撒到桌上了,他硬是不吃,後來父親笑著夾起來吃了,邊吃邊說:「乾淨的」。
父親對錢的管理也比較細緻。家裡不管誰要花錢,他都要問明原由後才從箱子里給取錢。那個箱子是紅色的,木頭做的,他是父親工作後置辦的唯一一件傢具。
父親從山陽調回來後,它就放在家裡的床頭。過年買的糖果,親戚送來的點心和僅有的一點零錢等貴重東西一般都鎖在這個箱子里,僅有的鑰匙整天掛在父親的褲腰帶上。每次母親外出買東西或送禮(行人情),需要多少他就給多少,很少多給,我們要買學慣用品或其它東西,他也是剛好給夠,從不多給。
現在,依稀記得我第一次向父親要錢時的情景,當時我和大弟弟跟隨父親在山陽縣城關中學讀書,我讀初中,弟弟讀小學。一天我那個來了,需要買衛生紙,母親不在身邊,怎麼辦呢,忐忑了半天才決心向父親開口要錢。當時剛吃過午飯,父親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我就坐在桌子側面的方凳子上,「大,給我2塊錢」,我看著父親低語,父親把目光轉向我,面帶笑容和藹地說:「做啥呀?」,我答:「買東西」,他問「買啥呀?」。
這一問把我給問住了,對於女兒家來說,這種事怎麼能對父親講呢,我既想要錢,又羞於出口原因,面對父親的追問,心裡頓時覺得好委屈,憋了一陣後,終於忍不住爬在桌邊傷心地哭了。哭了好一會兒後,父親看我傷心的樣子,可能是心疼了也可能是明白了什麼,於是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面前的抽屜,取出兩張一元的鈔票放在我面前,什麼也沒說。我哭夠了,小心翼翼地把那兩張錢整齊疊好裝進褲子兜兜,向街道走去。母親一生都埋怨父親細發……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一年到頭只有兩身衣裳,夏天上身著件白襯衣,下身穿件深色的褲子(或藍或黑或灰),其它季節,褲子幾乎不變,只是上身多了件深色中山裝,說是兩身,其實就是一身中山裝和一件白襯衣罷了,還常常打著補丁。但補丁再多的衣服穿在父親身上,都是乾乾淨淨平平整整的。我參加工作後,用自己的工資給父親,奶奶,母親及兩個弟弟時不時的添置些新衣服,也改變了父親兩件衣服的歷史。
在我的腦海里,父親從來沒唱過歌,可能是生活給了他太多的壓力吧,他內心從來沒有輕鬆過。
現在,父親離開我們已經4年了。但他病倒後的一些事還恍如昨天,歷歷在目。
一天早上,我還在上班的路上,包包的電話鈴聲響起,掏出一看,是父親的號碼。電話接通後,是伺候父親的阿姨打來的,她說父親尿褲子了。我扭頭就往回趕,當時是冬天,父親穿著棉褲,如果不及時換掉的話,可能要凍病的。
我到家時,父親手拄拐杖,站在床前,很是慌張。阿姨已經找出乾淨的棉褲等衣物。看到我進門,父親一臉困惑地說:「這倒咋說哩嘛」,我笑答:「沒事沒事,換了就行」。當我要給他換褲子時,他好難為情呀。猶豫了好一會兒後,他狠狠地對自己說:「不要臉啦!」然後才讓我動手。
父親生活不能自理,之前請的保姆年齡大,體力有限,照顧不了他了。我們都要上班,弟弟們也都在外地,姊妹們商量,就把父親送到老年公寓。那天,當我把一切安排妥當,要離開時,父親就像個失去親人庇護的孩子一樣,拉著我的胳膊老淚縱橫,失聲痛哭,邊哭邊說:「你是我的親娃呀,你咋能不管我啦!」父親的舉動和話語觸動了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我是父親的親生女兒,我真不忍心把他留給旁人照顧,我也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呀!父親一個偉岸的男人,平生少言寡語,不善言辭,也沒對親人說過親昵的話語,從來沒這樣直白地表達過心跡,今天這句話表達了他此時此刻的恐懼、絕望和我的無情。
我頓時淚奔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瀉而下,再也收不住了。我雙手握著父親的手,他哭我也哭,一邊哭一邊安慰他:「不是不是,不是我不管您了,你知道,我要上班,不能一直陪在您身邊,阿姨一個人扶不了您,在家生活不方便,我也是無奈了,才把您送到這裡……」漸漸的父親情緒穩定些了,我才含淚離開。
在我心裡父親是堅強的,面對病痛他沒呻吟過,更沒掉過淚。今天他哭了,我的心崩潰了!頓時覺得父親再也不是那個堅強、剛毅、睿智、溫柔、有才、理性的父親了,他幾乎變成一個老小孩,他需要子女的陪伴、呵護、安慰……
我遵守對父親的承諾,隔一天去看他一次。儘管如此,父親那次在老年公寓只住了7天,就被我們接回家了。大弟弟放下手頭的事,回來幫忙照顧父親,那段時間父親情緒穩定了許多。
後來,父親的病更重了。每天只能坐在輪椅上出來曬太陽。夏天,我幾乎每天下班後都推著他去河堤或公園裡散步,陪她說說話,聊聊天。秋天也是如此。到了冬天,父親病情加重,腦子不好用。
我每天下班後先去給他喂飯,然後才回自己家。每次喂飯都是我心裡最難受的時候。看著他獃滯的目光、毫無表情的臉、輪椅上歪歪斜斜的身子、身邊的尿袋子和衣衫不整的樣子,我既心疼又心酸……
不由讓我想起過去的他,衣服乾淨整潔,家裡井井有條,教育我們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無論哪個方面,父親都給我們做出了表率。在我心裡,他是一名優秀的標準的人民教師,更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好父親。如今,他連做人最起碼的尊嚴都失去了,我心裡的滋味是無法形容的……
2013年臘月20日晚,父親永遠離我們而去了。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誰知它帶給親人的折磨如此之大……
父親走後,我頓時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好孤獨,時不時暗自垂淚,心裡常常有一種悲涼感。
父親去世初期,我覺得解脫了,再也不用每天經受心裡折磨了。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他的思念愈來愈強烈了。
父愛如山,在別人眼裡,我的山倒了,可那座巍峨、雋永、厚重、挺拔、風景獨特的大山永遠屹立在我心裡!
謹以此文字告慰逝去4周年的父親,也寄託我對父親的哀思。
作者簡介:張芳霞,女,現供職於商州區大趙峪辦事處劉塬小學。愛好文學,尤其酷愛散文。以前不曾動筆寫作,這篇《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是處女作。
嘉年華時光 原創文字
讀書|寫作|親子|生活
※盼望與期待——商洛花鼓劇《帶燈》觀後感
※【賈軍平小說】狐狸的祈求
TAG:嘉年華時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