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即將被捕
編譯:王江山
詩人也許即將被捕。
他的一些創作被巧妙地塞在靠墊中和鞋裡,要麼藏在床褥和燉鍋下。警察們雖然沒收了他的大部分書稿和文件,但其它文字則被偷偷帶出,或藏在了偏僻之處。而那些最重要的詩歌會被忠實的讀者們銘刻於心,代代傳遞,即使是最狡猾的搜查者也找不到它們。
——詩人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Osip Mandelstam)的妻子娜傑日達·曼德爾施塔姆(Nadezhda Mandelstam)在回憶錄《希望與希望》中講述了自己努力去保護丈夫作品的故事。蘇聯時期的書籍審查甚為嚴重,尤其禁止詩歌的印刷和傳播,人們只好用各種方法逃避這種審查,這也促成了地下出版(samizdat)文化的興起。我們之所以能在今天閱讀到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是因為有人曾冒著巨大的風險複製和分享他的作品。
samizdat(指「自我出版」)這個詞是為了反對gosizdat(「國家出版」)而創造的(後者會標記在每個官方出版物上)。Samizdat包括廣泛的非正式流通材料,有各種形式:政治小冊子、宗教文本、小說、詩歌、演講和音樂。還有一個相關的術語是tamizdat(「在那裡出版」)——這指那些走私到蘇聯的物資,如被禁音樂的黑膠唱片,被禁流亡者的搖滾樂和作品等,它們很快就會出現在黑市上。
地下出版物在蘇聯廣泛傳播,儘管作者們努力保持匿名
(來源:Nkrita /Wikimedia Commons)
雖然管制嚴格,但當時的蘇聯公民還是可以用捲軸錄音機收聽東西,所以用盜版錄音磁帶傳播內容風險更低。磁帶的大多數內容並不是政治性的,主要由俄羅斯歌手們(也稱「吟遊詩人」(bards)的歌曲組成。samizdat的讀者群很少能超過幾千人,但卻有多達100萬的人能聽到錄音。其中最受歡迎的吟遊詩人,亞歷山大·加力奇Aleksandr Galich,用他的歌曲批評「出版審查的仙女教母」,並用歌詞讚美地下媒體的作用:
「謊言」在荒野中四處遊盪,
用抄本與鄰人的思想接壤;
我們在竊竊私語中領悟的東西,
似那歌聲,如此輕柔悠揚。
雖然「samizdat」一詞是指蘇聯時期(尤其是1953年斯大林去世後),未經官方授權的地下出版活動,但其實它在俄羅斯有著悠久的傳統。19世紀後期,學生們四處散發內容激進的小冊子反抗沙皇,隨著1905年革命失敗和政府對公民自由的鎮壓,這些富有顛覆性的文本被廣泛分享。但從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到1917年俄國革命爆發,俄羅斯的內戰一直持續到1922年,印刷材料也受到了相當大的限制。
地下出版物反映了蘇聯國家在政治、文化和地理等方面的變化。一些文本的內容是抗議對基督教教派的鎮壓(東正教、天主教、浸信會),還有一些為尋求民族自決的少數民族(猶太人,克里米亞韃靼人,伏爾加德意志人)宣傳觀點。親斯拉夫人的地下出版物主要用來反對蘇聯的種族多元性,支持專制的俄羅斯東正教和斯拉夫霸權(總是帶有種族主義和反猶太主義色彩),反對西方政治概念(如民主和社會主義)。
弗拉基米爾·布科夫斯基(Vladimir Bukovsky)給地下出版的完整過程作了簡潔的總結:「我自己撰寫,自己編輯,自己審查,自己發布,自己進監獄。」這個定義很流行,也讓samizdat聽起來像是一個孤立的行為,但當每個人都為別人複印一份文本時,危險就出現了——因為大多數個人打字機必須在國家註冊,如果被截獲,這些文件就會被當局追蹤回溯,並把那個印製東西的人送進監獄。幸而人們會偶爾在縮微膠片上留存備份的材料,它們會被偷運出境。
蘇聯政府用這樣的海報來宣傳識字的重要性——無法閱讀就像一個盲人走在懸崖邊上一樣
(來源:Alamy)
還有一些書和小冊子被複制在碳紙上,跟空白頁交錯裝訂,最多9張——因為10頁是法定頁數的最大值。為了最大化利用空間,版式被拉伸到寬度和長度的邊緣。那時候紙張短缺經常發生,甚至那些大量購買紙張的人會被控告。在這條地下出版的鏈條上,每一個接收到文本的人都被要求至少製造四份副本,他們同時也會收到上級的警告:不要嘗試自己追溯整個傳播鏈條,否則你就會被認為是警方的線人。
雜亂倉促的技術最終製造出了一種十分不雅的產品:模糊不清的版型,皺皺巴巴的紙頁和乏善可陳的封面。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作為一種對國家認可出版物的逼真仿擬,這項秘密生產工作獲得了一種文化聲望:這些出版物如此質樸但平淡無奇,不會吸引人注意,因此能在地下流通而不被審查。
複製文本的行為讓複製者們更深地沉浸在作品中,而不是隨意閱讀。有些人甚至會在這些文章中加入自己的修改或刪減——因為許多作家擔心自身安危而使用假名寫作,不願意為自己的作品爭奪著作權,所以這種情況愈演愈烈。這一點恰好被執政的共產黨當局利用,他們批判稱這些材料不受知識產權保護,因此傳播它們對作者而言是不公平的。於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現了:看起來好像只有共產黨能保護作家不受「剝削」,而只有「資產階級」的作家才願意免費提供勞動。
亞歷山大·加利奇(Aleksandr Galich)是一位詩人、劇作家和詞曲作家,他的《吟遊詩人》批評了蘇聯政府——這使得他在晚年不得不離開這個國家(來源:Alamy)
也許在samizdat中出現的第一個主要政治文件是赫魯曉夫1956年的「秘密演講」。該演講對斯大林的譴責標誌著政治和文化解凍的開始,雖然這一過程花了很長時間,但在1962年,政府批准出版了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的小說《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Ivan Denisovich)》。這本書被發表在《新世界》(Novy Mir,New World)的文學期刊上,描繪了一幅斯大林時期的集中營古拉格的日常生活畫像——這曾是一個超出公眾討論範圍的主題。
古拉格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赫魯曉夫破除的,他削弱了秘密警察的勢力,發起了跨境文化交流。在赫魯曉夫的統治下,samizdat在蘇聯獲得了聲望,不符合官方意識形態的出版物發行不會再被判處死刑。
但赫魯曉夫的自由化改革遭到了強硬派的強烈反對,1964年,他被自己的前門徒勃列日涅夫趕下台。頃刻之間,在尤里·安德羅波夫(克格勃的首腦,勃列日涅夫的最終繼任者)的監管下,審查制度增加了,持不同政見者們或是被監禁,或是被流放。1965年,兩位作家——Yuli Daniel和Andrei Sinyavsky(他們用筆名在國外出版小說)被逮捕,詩人亞歷山大·金茲伯格(Alexander Ginzburg)和尤里·格蘭斯科夫(Yuri Galanskov)獲得了一份閉門法庭訴訟的記錄,還由此編纂了一本記錄這次審判的白皮書。
在遭到蘇聯的拒絕後,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ak)把《日瓦戈醫生》走私到義大利,並在在中央情報局的幫助下在那裡首次出版。(來源:Alamy)
這場鎮壓遭到了抗議,這是30年來第一次民眾自發的政治示威,人們通過地下出版物傳閱兩封公開信,其中一份是由著名作曲家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Dmitri Shostakovich)簽署的請願書,要求勃列日涅夫不要回歸斯大林主義,因為在那時候,金茲伯格和格蘭斯科夫因出版和發行samizdat材料而受審也是遲早的事。
重新啟用嚴格的審查制度反而推動了地下出版事業,原本被赫魯曉夫所批准的那些書籍也轉入地下發行。1968年,莫斯科的一群知識分子組建了歷史最悠久、最著名的期刊——《時事紀事》(the Chronicle of Current Events)。這份期刊詳細地記錄了在過去15年間的65個事件,批判了侵犯人權和司法程序的行為,這涉及424項審判,其中753人被定罪;沒有一名被告被判無罪。
儘管如此,編輯們不主張推翻現政權,並堅稱在1936年的蘇聯憲法下,他們的出版物是合法的。
但是當局並不認同他們:後來這些編輯和撰稿人們都被送到勞改營、精神病院或流放。
Samizdat通常看起來都是無傷大雅的,甚至像私人信件,以避免審查人員搜查
(來源:Alamy)
到了1985年,列寧國家圖書館裡已經有一百多萬件違禁物品。而這個現狀不能維持太久了:國家官僚機構僵化,經濟停滯不前,而「老門衛」則相繼去世——三位領導人接連不斷的離開。於是54歲的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來到了歷史舞台,他承認當局無法繼續這種內部鎮壓,他制定了「改革」和「開放」政策,後者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出版物名稱之一。
儘管許多人認為地下出版物是削弱蘇聯權威的一個重要因素,但其實很難衡量它的影響。對於烏克蘭記者Vitaly Korotich來說,「蘇聯是被信息摧毀的——這波浪潮從索爾仁尼琴的《一天》開始。」雖然地下出版物的發行量相對較小,但它的許多讀者都具有文化影響力,有些人很強大:事實上,政府官員反而成為了普通讀者,因為他們只能審查他們所能理解的內容。地下出版物反映出他們的想法——讓人們知道言論的邊界在哪裡。
在俄國革命之後的一個世紀,互聯網這一民主化平台似乎會讓人們不再有對地下媒體的需求。但自2014年以來,samizdat獲得了新關注,當時俄羅斯政府在回應烏克蘭的首次抗議活動時,加大了對網路內容的監控力度。追蹤國家虐待行為的網站經常被屏蔽,反對派領導人阿列克謝·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的電子郵件和社交媒體賬戶也遭到黑客攻擊。
2015年,有人在線上推出了關於當前時事的《新時事紀事》,他們聲稱,市民已經被大眾媒體的操縱所誤導。《新時事紀事》發表了一份名單,列出了217名被關押在俄羅斯的異見人士,其中包括反對派政界人士和環保人士。
批評俄羅斯政府的網站所有者只好到外國司法管轄區居住,但這並不只是單個國家的情況。博客作者Anton Nosic認為:「維基解密正是samizdat傳統的直接延續」。美國和英國的安全部門要求「沒收電腦設備,編輯器,強制要求不公布某些材料……這個機制和動機與45年前是一樣的。」
但無論國家如何試圖壓制不同的意見,samizdat的精神都會茁壯成長。那些最重要的詩歌會被忠實的讀者們銘刻於心,代代傳遞,即使是最狡猾的搜查者也找不到它們。
來源:http://www.bbc.com/culture/story/20170724-the-writers-who-defied-soviet-censors
42王江山專欄
42,出自《銀河系漫遊指南》,意為宇宙最終的答案。
{ 苔原·Tundra }
「一個二十幾歲,沒有工作的年輕人,
往往會把自己想像成一個作家。」
而一群這樣的年輕人,
往往會組成一個創作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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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80年伊拉克老照片,依靠石油發家,十分富裕
※外國人拍攝的真實晚清中國老照片:修雞眼、朝鮮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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