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真:醫學天才的躁鬱症病史
我失去了時間概念。
我知道地球在幾百或者幾百萬英里以外。我確信已經過了幾百年,如果再回到地球上,我曾經熟悉的人們都將離開或者死去。我哼著間奏曲,大聲自言自語。
我的航海路線是從火星出發,看上去很有可能在這裡擱淺。很顯然,其他星球會是更適合生存的地方,但我想回到地球,即使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已經死去。
我放聲歌唱、打著呼哨、喋喋不休,試圖尋找匯聚點。每一天、每一個星期、每一年,反反覆復,周而復始。沒有人來到我的房間。沒有人為我帶來食物。
為了驗證真實,我在床上跳上跳下,在房間里一圈圈地來回打旋。
這是回憶作品《He Wanted the Moon》中的一段話。患有躁鬱症的醫學天才裴瑞·貝爾德因為行為失控、有典型的躁鬱症癥狀,在1944年被送進精神病院。那一年,他的大女兒,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咪咪·貝爾德才六歲。
之後,裴瑞·貝爾德在精神病院中一直待了十年,中途經過一次轉院,但因為病情惡化又被轉回管理更為嚴格的精神病院。他也試圖逃跑,但最終還是被送回去了。直到1954年,他接受了腦葉切斷術,才離開精神病院,並於1959年溺死在自家的浴缸中。
過了半個世紀,咪咪·貝爾德發現父親的手記,整理、發表,這是一段獨特而又普遍的精神疾病治療史。
He Wanted the Moon
Mimi Baird/ 著
2016-2
Crown Archetype
躁鬱症是精神障礙疾病的一種,發生原因到現在都是未知,常見癥狀是心境高漲、思維奔逸、活動增多、輕躁狂以及其他癥狀。
這些癥狀貝爾德都有,每每發病貝爾德都會滔滔不絕地說話,會拉著別人說上許多天方夜譚的事情。在進院之前,他曾經一拍腦門做了項投資,白白花費幾十萬美元。當時他已經是哈佛大學的榮譽學生,之後申請回校做研究時,導師的回復是:我不放心把這麼多錢交給你。
他的多動症和暴力傾向也非常嚴重,在母親暮年時,咪咪有一次問到說父親以前是不是經常打母親,母親的回答是:你不可能聽到,房間的隔音很好。
20世紀中期的精神障礙治療還處於野蠻的狀態。對精神疾病起因認識的匱乏導致了粗暴的恐懼和偏見。
自古以來醫生大多是憑觀察治療精神疾病,他們並不完全理解自己在做什麼。發瘋就用鐵鏈鎖起來,技術好一點就用束縛衣把人鎖住。環鑽術更是歷史悠久且臭名昭著的治療方法,在患者的頭骨上開一個口子,拿出大腦的一部分組織,然後讓他自生自滅。
貝爾德接受的腦葉切斷術很有點這種神秘的味道。腦葉切斷術是葡萄牙醫生安東尼奧尼·莫尼斯開創的一種外科治療方法,通過切除腦前額葉的外皮連接組織來治療精神疾病。
但是當時對大腦的認識十分有限,他們只看到一部分黑猩猩在做了實驗之後變得溫馴,卻沒有想到人有多複雜。實際上,有1/3的患者在接受手術之後變得更為狂躁和危險;還有一部分人得了精神幼稚病,也就是白痴。
貝爾德是後一種情況。
極為痛心的是,在病情惡化之前,貝爾德曾發現微量元素缺乏和精神疾病存在關係。在他的文章發表後五年,澳大利亞科學家John Cade發現鋰可以用於治療精神疾病,尤其是裴瑞·貝爾德罹患的雙相障礙症,在目前的精神病藥物中還能看到碳酸鋰的身影。貝爾德離他的成功,或者說解脫只有一步之遙。
對待精神病患者最常見的方法是關押。《簡·愛》中被關在閣樓上的瘋女人是精神病治療史上的污點和長期存在的現實。
2015年丁香醫生寫過一篇文章《中國的重度精神病患者,被「消失」的1600萬人》。根據2009年的數據,中國有1600萬的重性精神障礙患者,但是這些人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曾經組織病人在小區撿垃圾,但因被居民發現這些人精神有問題而被迫關閉。海淀區精神衛生防治院曾在數年前對院區內的300名患者的家屬進行回訪,其中150名患者符合出院條件,但是所有家屬都拒絕讓病人出院。
害怕家醜、害怕生活的麻煩,也害怕一個不定時炸彈。這種恐懼卑微但是理直氣壯,面對破碎的生活,人的本能便是逃避。只是這些病人從此就要被「消失」了。
貝爾德住院期間,現實生活中的所有人都拒絕談論他。母親自始至終保持沉默,直到死去。而父親的朋友、同事也漸漸都不來往了,彷彿這是一種恥辱。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拒絕在話語之外。無獨有偶,咪咪的外祖父,也就是母親的父親也患有精神疾病,並在精神病院中度過餘生,母親對此依然保持緘默。
雖然裴瑞·貝爾德是醫學天才,年紀輕輕就是哈佛大學備受矚目的榮譽學生。但他得的是到現在為止都讓人聞之色變的精神疾病,被送進精神病院之後,只有寥寥數人去看望過他,常常都只是小坐片刻。的妻子每次去看他說的都是離婚的事情。
貝爾德被完全遺忘在精神病院里。開始的時候他總是想逃,花一晚上的時間掙脫束縛衣,白天再穿上。特別狂躁的時候就用電擊或者水療,冰冷的水讓貝爾德的肢體在數個小時內無法動彈。他一封接著一封地寫信給原先的朋友,但幾乎沒有迴音。
醫院的生活穩定下來,他開始周而復始的生活。早上起床,吃飯,吃完飯聊天,然後吃午飯,吃完午飯睡午覺,睡完午覺聊天、打牌,然後吃晚飯,接著準備睡覺。天天如此。
除了精神病院他哪兒也去不了,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月份,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渾渾噩噩,像一個機器一樣地活著,生活失真。他的幻想越來越強,躁鬱的表現越來越明顯,他策劃逃離。
逃離開始很順利,他見了朋友,回到父母身邊。父親很理解他的決定,但無法為他安排任何工作。貝爾德每天吃飽了睡,出門逛逛都能出事。
身邊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雖然做的是瑣碎的事情,煩惱的也是小事,但貝爾德連這個都沒有。他在手記中寫道:「無法反抗時,人不得不抵抗懶惰、無能、多愁善感、失望,以及失重——心理上、身體上和道德上。」貝爾德成了一個沒有用的人。
茨威格寫過一篇小說,叫《象棋的故事》。
一個人被莫名其妙地抓起來,關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十幾年。沒有聲音、沒有圖像、沒有任何變化,這個人只能靠一本象棋棋譜過日子。他從看守的口袋裡偷了這本書,十幾年反反覆復地看,不僅記下來所有棋譜,還在腦中想像對手會如何下棋。在重獲自由之後,這個人和世界上最會下棋的人比賽,輕輕鬆鬆地贏了他,但傷痛複發,大庭廣眾之下情緒失控、咒罵對手、面目全非,他崩潰了。
貝爾德最後也崩潰了。從天才到瘋子只有一步之遙,可是這一步到現在都是個迷。在手記中,貝爾德屢屢叩問上帝這樣的痛苦究竟有什麼意義?究竟會把他引向何方?他最後終於在空無一物的真空中死去。
這本書被稱為是「有史以來最動人、最權威、也最重要的精神疾病文字記錄。」對我來說,它真正讓人潸然淚下的是一個人在面對無果的苦難中,仍然堅持不懈地追求人之為人的尊嚴和價值。
市民 No.70 講書 浪漫派
中文版權已被買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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