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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請你不要那麼早把我嫁出去

《東京女子圖鑑》

媽媽,從出生開始,我便註定是一隻破碗。你不喜歡女孩,差點把我扔到河裡。對於被拋棄,這隻破碗也沒有選擇的權利。你往牆角一扔,它哐當一聲落地,除此之外,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沒有人聽得見它的聲音。

致每一位寫信的人:

見信如晤。

來信已收到,感謝你的提筆,讓我們一字一句讀到了你們寸寸的心路歷程。

也感謝你的傾訴,不再羞於表達出自己溫暖的情感、有勇氣正視自己的秘密、淋漓地宣洩出內心的苦楚。

在隨時隨地可以溝通的今天,謝謝你的來信,能讓我們用一種近似於行為藝術的方式,分享每個人的生活與選擇。

從2018年的第一天,到春節前,「人間-見信如晤」將以每周一次的頻率與大家見面。

祝好。

見信如晤 06

1

以前我總苦口婆心想讓你和酒一刀兩斷,如今我只希望你平安。

爸爸:

又忍不住給你寫信了,雖然明白你並不會讀,即使讀了,可能依舊無動於衷。

二十年前,我開始親眼目睹嗜酒的你,十年前,我開始努力和酒精爭奪你。可如今,我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到你,又該帶你走向何處。

你醉酒的日子就是失聯的日子,我一次次滿懷慶幸地找到你,一次次地打理。然而,這一次的你,醉酒近乎兩月,不同以往,還沒安定下來就離開了。我知道,你是還沒喝夠。可我真的好害怕,怕這一次用儘力氣也拉不回你,怕你會一直流落街頭,怕你的身體承受不了。

要知道,半年裡,我們已經住院出院兩三次了。

爸爸,醉酒的你時而喧鬧,時而沉默,時而哭著讓我陪你,時而喊著讓我放手。我總想著,無論如何,要離你更近一些,在你需要我的時候第一時間趕去你的身邊。小小的城鎮,街道屈指可數,但尋覓起你來,卻又那麼難。我不知道,每一個夜晚,身無分文的你是在哪裡風餐露宿,身上還有沒有錢?這一天有沒有吃飯?在哪裡睡覺?身體有沒有不適?我只能祈禱天氣要暖一些再暖一些,不要再有狂風暴雨。

從年幼起,酒精就像是一個魔術師,把你變得判若兩人。那個清醒時的你,溫和善良,才華橫溢,認真和勤勞得讓我心疼。但每隔幾個月,沉迷酒精的你的會一次次變本加厲,眾叛親離。我和酒,像是展開了一場遙遙無期的拉鋸戰,爭搶著父親的愛。

我叫你阿爸,可是這麼多年卻覺得,你更像是我始終不能放心、卻又始終想要疼愛的孩子。你是那麼調皮,一旦碰酒就要喝個好久。你一次次地醉酒,一次次地失業,一次次地離開,一次次地丟掉電話,從牧區、小鎮到陌生的城市,我一次次地追尋,直到我通訊錄里的「爸爸」下存著十幾個號碼,直到警察勸我再也不要報警了,直到故鄉滿大街的人都快要認識你我。有時,我傻傻地想,還真希望能認識家鄉所有的人,告訴我你安然無恙。

每一次,即將見到醉酒的你的時候,總是急切又恐懼,我不知道我摯愛的父親將以怎樣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是那個躺在病床上流淚的你,還那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你?每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也真的好害怕,不知道接下來自己將會聽到怎樣的消息,就這樣日復一日,我都是在提心弔膽中走過的。

別人說聞不出你身上的酒味,我卻能在聽到你聲音的第一瞬間,就感知到你有沒有喝酒。在陪你戒酒的路上,我24小時緊跟著你,卻依舊沒能阻擋你的眼神變得迷離、酒氣變得濃重。酒精把你變成我不認識的父親,我總是爭著想把你再變回去。

爸爸,十多年來,每當你醉酒的時候,我沒出息地哭之外,還學會了怎麼打點你的衣食住行、工作歸宿,卻始終保障不了你的健康和快樂。我明白你從孩提時代到年過半百的種種不易,更想替你分擔或攔下所有。以前,我總苦口婆心想讓你和酒一刀兩斷,如今我只希望你平安。

爸爸,這麼多年我最難以原諒的其實是自己。我知道,是我還不夠努力。在外讀書和歡欣的日子,時常覺得愧疚,我是應該早些工作的啊。我還沒有房子可以讓你去住,也沒有足夠的錢保你的無憂。我總是想要替你安置好一切,恨不得把所有的美好都分享給你,是不是這樣反而傷害了你?

前些年,我還敢寫下勸解族人遠離酒精的拙文,而今我卻越來越糊塗,不知道這樣的情形該不該阻攔,不知道我的阻攔是不是對你命運、自由和喜好的不敬,也不清楚生命的真相究竟為何,更不敢去看眾生之苦。

爸爸,這樣的一封信,我反反覆複寫了好幾天,每次提筆都抑制不住淚水,千言萬語難以落筆。在你醉酒失聯的這段日子裡,我不敢去看之前拍的你那精神抖擻的照片,不敢看你畫的畫兒,不敢聽微信里你清醒時發給我的每一句話,甚至不敢去回憶。爸爸,女兒一直在等著你歸來。

爸爸,十多年前,法院把我判給了媽媽,清醒時你也從未說我必須陪你。我知道其實是我放不下你,這麼多年是我一直要追著你,追著我的父親。同齡人都戀愛甚至結婚的年紀,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何一直渴望著父愛和原生家庭。

我多想可以馬上就把你接到身邊來照顧你,多想帶你吃遍美食看遍美景,多想為你辦一場畫展,多想讓你受到每個人的尊敬和歡迎,多希望可以有個伴侶可以陪伴你。

我也從來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我該怎麼走下去。可能,我再也不用擔心了,但可能,也再沒有讓我開心的事了。

歲月到滄桑,才知人生路。

阿爸,我摯愛的父親,可能我終究盼不到再也不碰酒杯的你,人生路曲折,惟願你平安。

女兒

2

你把你的心死罵出了聲,我把我的絕望壓了箱底。

母親:

您好!

這是第二次我給你寫信。第一次是因為你強迫我寫悔過書,我在信中字字珠璣言之鑿鑿譴責你不懂何為「愛」。

這麼多年來,我到底是想明白了,不懂「愛」的人是我,你心尖上有所愛之人:你的丈夫,我的父親,你的兒子們,我的兄與弟,他們都是你的所愛,而唯獨沒有我。

我不羨慕,也不再渴盼。

從2001年我嘗過第一次離別的苦味起,我就像個侵入者一樣,強行加入你們的家庭聚會。起初,由於經濟所迫,你滿臉布滿愁雲,板著臉容不得笑意爬上來,我不知道你為何非得斬斷我的快樂,讓我回來面對一個不苟言笑的你,稍不留意便被你責罵追打。

就在那年夏天之前,我還是一個小女孩,在曬穀場與小夥伴玩老鷹抓小雞,在田間的小溪里玩泥巴抓小魚。可從秋天開始,從你們把我從大姑家接回家的那天開始,小女孩的快樂便從此與我無關。

我總是惹你不愉快,你破著嗓子罵我去死,巴不得我趕緊找個人嫁了,責怪我把你氣地得了胃病。憤怒至極,還好幾次在大晚上把我推出門。我坐在屋後小山坡的黃土上,抬頭望著深邃的天空那一明月,思考著從這走到大姑家要多久,我甚至想爬上一輛不知去處的貨車車廂,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或者,就如你所願,去死吧,一了百了,可怎麼死呢?後來,天亮了,我只能夾著尾巴回到這個家,面對冷冰冰的牆壁,還有一個面若冰霜的你。

我知道,在我出生時,你本來是想把未滿月的我扔到河邊,讓我自生自滅的。當我聽到這消息時,竟然還能鎮定自若。

周末回家,你們在飯桌前談笑歡聲,我總以為,是自己破壞了你們的氛圍。你質問我,為何我對朋友熱情至極,對你卻像個陌生人一般。可你對我也不過是沉默,不然便是破口大罵甚至是譴責。而我除了沉默,也只能是沉默。等我學會了反抗與離家出走,你把你的心死罵出了聲,我把我的絕望壓了箱底。

再後來,你開始在背地裡也說我的不好,我知道,好幾次,你在電話裡頭憎恨地說,「她愛生愛死都不關我的事,我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高三端午節,你當著你的干外甥面,質問我是不是偷了你的錢,我不認,你就一直狠狠地批評我。可後來,你找到了錢,卻依然沒跟我說一聲對不起。

大學即將畢業時,你又在家人面前說,我將會有一筆獎金,可我從哪生出這筆錢來給你?

畢業那一年的春節,我是背著貸款回的家,弟弟管父親要錢,父親說問我要,我直言沒錢,他便說「即使你有一百萬,你給家人一百萬也是應該的」,而你呢,躺在床上冷冷地哼著。

錢,是多麼重要啊!我最拮据的一年,好幾天什麼也不吃在床上打滾,只能喝白開水填飽肚子,去應聘還得靠朋友和表姐們救濟。而你們呢?不聞不問倒也無所謂,為何還要責怪我沒錢呢?

左盼右盼,終於你的大孫子出世了,你們埋怨我沒給他錢,責怪我沒給小孩送過禮物。難道我給你大兒子轉了多少賀禮,還要公佈於世、上個大字報告知所有人嗎?你小兒子不聽勸,使勁兒磨我管我要手機,以至於我生病了也只能找別人借錢去醫院,這件事是不是也得告知你們?是啊,我給他錢買的手機現在還在你的手上呢。他三番兩次騙我要錢,是不是也該告知你一下?

國慶,我拖著生病的身體回家了一趟,可你卻把我所用的碗扔到外面的牆角。多大的差異啊,幾年前,我哥回來治病,迷信的你在我面前念念叨叨,責怪是我搬弄他的床,才害得他染上了病。可當得知我生了病之後,第一件事卻把我的碗給扔掉。

從出生開始,我便註定是一隻破碗。你不喜歡女孩,沒把我扔到河裡,倒是扔給了大姑。弟弟出生之後,你又突然想起我,強行把我帶回家,可卻常常把我推向門外。

對於被拋棄,這隻破碗沒有選擇的權利。你往牆角一扔,它哐當一聲落地,除此之外,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沒有人聽得見它的聲音。

我想我還是盡量少回家,讓你少點擔憂吧。願你遠離疾病,好好享受兒孫在膝下環繞的日子吧。

意梓

2017年12月21日

3

不要想著我是女孩子,就只有結婚嫁人。

親愛的媽媽:

其實我也不是沒有給你寫過信,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要和你說。那就是:請你不要那麼早就把我嫁出去,也不要老想著給我灌輸女孩子要早點結婚、要嫁一個有錢的老公這樣子才是活得有本事的思想。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村子的大體趨勢都是這樣子,女孩子讀完初中就去廠里打工,要不就是讀完高中就去嫁人的,比比皆是。在我初中的時候你就和我說過,女孩子沒必要讀那麼多書,早點出來工作給家裡掙錢更好,這樣子爸爸媽媽就不用那麼辛苦。

是,我也不想你們那麼辛苦,但是我也有我自己想要過的一種生活,所以我初中的時候努力用功,考上了鎮上的最好的高中,用努力和你說明我想繼續讀書,不想那麼早的嫁人,我不要被生活的茶米油鹽、和各種我不能承受的矛盾,來剝奪我想要逃離的這裡。

我高中三年都很努力,學費和生活費都沒有向你要過,都是靠這些申請的助學基金來完成學業的。可我考上了大學,你讓我不要繼續讀,去廠里打工就好了——終歸是女孩子,讀那麼多書還是不要嫁人的,沒多大用處。

媽媽,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說實話,每年的大學寒暑假是我最怕回家的時候,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每次一回到家你們都有很矛盾的說法。一邊說大學談著男朋友也好,畢業了就可以結婚嫁人了,最好找一個有錢的人嫁了;或者是讀完大學別那麼快結婚,先掙幾年錢幫一下爸爸媽媽,把家裡的房子蓋好,到時候你弟弟娶媳婦的時候可以不用那麼寒磣,到時候再找一個有錢的人嫁了,記得幫襯家裡就好。

後來我發現,其實是整個村子裡的人都這樣子說,去村裡的小商店買東西,裡面打麻將的嬸嬸伯母們談論到他們在外讀書的女兒基本都是這樣,三句不離「女兒以後嫁人一定要嫁給有錢人,這樣才是有出息,父母的臉上才會有光」。

我還記得我讀大二的那個寒假,芳姐帶了男朋友回家見家長。芳媽其實很不喜歡男方,不為別的,就是因為男方家裡窮。芳媽覺得芳姐簡直是浪費了他們的心血,大學讀了四年出來最後千挑萬選竟然找了一個窮鬼嫁了,最後竟不讓芳姐在家待了,在除夕的前一晚就打發了芳姐和男友走了。

那時候我記得你還和我說過:可惜了你芳姐那麼高學歷又漂亮,真是丟人,你以後可千萬不要找那麼窮的人結婚,我把你供出來讀大學,就是希望你以後能夠找一個有錢的人嫁了,好讓我能夠享福的。

但是我今天要和你說,孝敬孝順你這個是我的本分,但是我完全可以憑藉我的努力來讓你和爸爸過的更好。

還有今年國慶回家,你也在催我,說:「你已經23歲了,趁著現在還年輕,趕緊把握機會,找個有錢的人嫁了,不要像你表姐一樣。都30歲了,還挑三揀四不嫁,你是不知道現在村裡的人都說你表姐眼光太高,老姑婆一個了還不嫁。你舅舅和舅媽現在是還在,憐惜她。她現在還是住在家裡,兩個弟弟和兩個弟媳是不敢明說什麼,要是哪天你舅舅舅媽不在了,她這樣可就是犯賤了,會被趕出去的。」

聽你這麼說,我真的很寒心。我一點都不覺得表姐丟人現眼,相反我還很敬佩她。表姐是一個能力很強的女人,她能夠憑藉自己的本事做到她的這個職位,一個月賺的錢也比他們一家六口加起來都多;而且表姐還非常孝順,只要休假一有空兒就會帶著家人去旅遊,她自己自由自在,活得很出彩很輕鬆。

如果不是你們經常說她,表姐也不會一氣之下就申請了調職去上海吧?她那麼優秀的一個人,憑什麼要被你們因為她才30還沒嫁人就要當成是不堪?表姐以前和我說過,她那麼努力,是為了能夠找到一個志同道合、有理想、能夠懂她愛她、而她也真心喜歡的人一起共度餘生,即使沒有那一紙婚書做證明,她也希望能夠找到一個這樣的人。

所以媽媽,我也希望你能夠理解我,不要想著我是女孩子,就只有結婚嫁人才是我最好的安排。說了那麼多,也不知道媽媽你是不是覺得我叛逆了。

我今天就23歲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寫下這一封信,希望你能看見,聽到我的心聲。

女兒

2017年12月22日

4

謝謝您為我默默地付出,我想我們以後還是會有戰爭。

爸:

天氣越來越冷,您記得多穿衣服,酒也盡量少喝,去年胃出血醫生特意叮囑過,但您喝了大半輩子,想戒掉也不容易,可還是要注意身體。我在外一切安好,您不用挂念。

其實我一直想和您聊聊,可我們總是說不上兩句話就開始爭吵。老實說,您在我心中並不偉岸,更不是我學習的榜樣。當然在您的心中,我同樣爛泥扶不上牆。本來都是失敗者,只是我們的關係是父子,這成為我們爭鋒相對、硝煙四起的理由。

記得剛剛中考完,我想我終於解脫了,我天生不是讀書的那塊料。我賣掉所有的書本和複習資料換來幾個雪糕。您看我兩手空空地回家,詰問:「你的書呢?」

我無所謂地揚揚頭:「全賣了。」

您冷哼一聲,「讀了十幾年的書,你竟然全賣了?」

「讀書有什麼用?我早點出去打工,將來一樣掙錢。」

直到若干年後,我才體會到您那時的心境。對於農門子弟來說,讀書是我唯一的出路。您的希望和寄託灰飛煙滅,整個暑假沒再和我說一句話,大多是默默地抽著劣質煙。但這並不影響我瘋狂地和同學嬉鬧玩耍,直到開學前幾天,我才想起來,原來那些要好的同學都要去讀書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後怕,眼含淚珠乞求您讓我繼續讀書。

可您說:「考不上高中,讀個中專有屁用?」

您不知道,這句話我到現在還沒有釋懷。

我不滿16歲就步入社會,您偶爾打電話,總是叫我踏實工作努力賺錢,然後回家蓋房娶妻生子。您給我規劃將來房子應該怎麼蓋、哪塊地適合種什麼農作物。您還說準備在屋旁開荒幾畝地,栽上幾百棵桔子樹。

我一臉冷笑,清晰地從您身上看到我的未來:在一片黑黝黝的土地里,每年換來幾張乾巴巴的鈔票。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的將來應該是屬於繁華的都市,這是一個年青人的天命,當然您是不懂的。

每每從外地回來,我都會把自己頭髮染成怪異的顏色。我跟您說這是潮流,您很反感,氣得亂跳,聲稱明天不把頭髮染回來,就要親自用菜刀給我剃頭。最後我還是沒有剪頭髮。也許這些年,您根本不知道我的用意,我只是不想過早結婚。我的怪異使我的名聲不好,所以村裡的姑娘肯定看不上我。

我從夢想賺到一千萬變成了一個文藝愛好者,碰到的人和事總有一種讓我「寫下來」的衝動。這是我小小的夢想,有天您知道了,說,「你沒有讀多少書,別痴心妄想了,做不切實際的夢!」

我反問:「人人都應該有夢想,您年輕的時候沒有嗎?」

「飯都吃不飽,那還有什麼夢想?」

前年我事業失敗、戀愛分手,從北京落荒而逃回到家,過得渾渾噩噩。過年的時候,您託人給我相親。我不好拂了意,去了姑娘家,只是怪我不好,姑娘沒有看上我。您要我再去,我心裡一百個不情願,說死纏亂打不是我對愛情的態度。您生氣了,說起當年追母親的時候,用了很多招,死纏爛打只是初級,厚著臉乾的事太多了。

我笑問:「爸,您給我講講和媽媽的愛情故事唄?」

您臉一黑,轉過頭,不再理踩我。

在家裡我們經常因為一丁點小事而爭吵,早上8點我起床您要吵;桌上扔了一塊肥肉您要吵;沒有吃完的飯您要吵,甚至穿衣打扮,說話口氣您也要吵。過年期間我們總是三天兩天吵架,我曾嘗試著對您心平氣和或者置之不理,但都是以失敗告終。

我們過了一個如此壓抑的春節,為了緩和關係,我決定到外地打工。可您搶先去了南方,在一家傢具廠干打磨。

我以為我們就一直這樣戰爭下去,您打不倒我,我也打不倒您。

一天清晨,母親走到我的房間說:「兒子,完了,你爸爸凌晨三點鐘打電話來說吐血。」

我當時睡意沉沉,根本理解不了這幾個字的意義。直到半分鐘後,我才發覺問題的嚴重性,明白了這次您主動在凌晨三點打電話的份量。這一兩年來,您的朋友和夥伴已有好幾位相繼離世。

白天母親不停地嘮叨,說誰誰誰前半個月見面還講笑話,而最近在醫院裡檢查出癌症,人已病入膏肓。又說誰誰誰比你小几歲,得了肝癌,去了醫院就沒有出來,直接去了火葬場。

我突然浮想起和您的很多往事:幼時,不知道您從哪裡喝多了酒,俯下身來噴著一嘴複雜的煙酒味親吻我,您硬硬的胡茬刺痛了我的臉龐。

小學,我和兩個同學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輛拖拉機穿過。一個同學使勁吼叫一聲,嚇得駕駛員差點開進路邊的水溝里。駕駛員跑下來,另兩個同學合起伙來指向我。駕駛員揚起手準備打我,您不知道從那裡跑過來,站在我身前像座山一般,擋住了前面的危險。那一刻我感覺您像孫悟空從天而降。

放學回家後,您總是叫我拿出課本,陪我一起讀書。清晰記得有一篇課文叫《蝌蚪找媽媽》,您把裡面的「烏」龜讀成「鳥」龜,惹的我上課讀書時,全班哄堂大笑。

中學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學逃學跑到網吧上網。當時正值青少年嚴禁進入網吧的嚴打時期,我們被當地派出所抓獲,後來送返學校,您當時還站在班主任面前信誓旦旦地說:「我兒子素質高,一定是受到其他同學的蠱惑。」只是這一次您失算了,是我提出逃學的,我是主犯。

母親去了南方打工,而我開始叛逆,也開始厭學。在離開的學校時候,您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出一句苛責的話,只是默默地從衣兜里掏出兩塊錢遞給我買點零食。

您去南方打工後,有一天,母親對我說:「你爸爸打電話叫我去瞎子那兒給你算算姻緣。」

結果母親回來說漏了嘴,原來是您特意囑咐她算算我們父子關係,而瞎子算的是:命里相剋。當然瞎子肯定不會掐指算命,只是預料到我們關係緊張,不然天底下怎麼會有算父子關係的呢?只是您真的信了。

第二天,您給我打電話,簡單地問我現在還好不好後,沉默良久,我能聽見您的呼吸厚重,知道您有話要說,但就是不知道您為什麼說不出口,時間像停滯不前,就在我要掛電話的時候,您突然說,「那個……兒子,對……對不起。」

您是一個普通農民,不懂得怎樣細膩地表達情感,也一直高高在上,端著父親的架子。突然跟我說對不起,瞬間我的眼淚下來了。

您怕花錢,不得不從南方坐車回家檢查身體。在汽車站,您到了眼前我才認出。您穿著一件暗色襯衫,背著黃色挎包,手裡提著兩個包子。臉蒼白的像張紙,隨時能風吹走。一雙蠟黃厚重的手,布滿厚繭,能清晰地看見紫色賁張的血管,我努力想看清血管里流淌的是血液,只是我越努力,血管越暴露,似乎要從一層蒼老的薄皮穿透出來。

上午跑上跑下,終於胸透出來了。老天保佑,幸好只是胃出血。醫生看見您後,說要輸血,我說輸我的吧。醫生笑笑說醫院有的是血。

接踵而至是住院。母親照顧著您,我回了家。幾天後,我來替換母親,看見您蠟黃的臉,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我。我坐在您的床前,極其不自然。鄰床有一個小夥子從西寧趕回來,正在細心地照顧著他的爸爸。一家人很開心,聊著小夥子女朋友的趣事,說是準備明年結婚。

我知道您也想聽到我結婚的好消息。

我們一直沒有說話,就是這樣相互望著對方。我知道您是有話要說的,只是又沒有說出口。我們彼此就這麼沉默著,我盯著輸液管,藥水一滴一滴地進入您蒼白的膚理。

我問,「爸,您看書嗎?」其實我寫的新書放在床下的帆布袋子里。只要您說想看,我一定拿出來,讓您看看兒子寫的書,雖然讀起來有些晦澀,或許您可能會開心。只是很遺憾,您說:「我眼睛早都看不清字了。」

什麼時候您的眼睛看不清字了?我怎麼不知道?我知道我們的交流太少了,我們只是爭吵著。我以為您可以一直這麼強大下去,是那個永遠打不倒的老頭兒,做我勢均力敵的對手。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歲月讓您變得蒼老和笨拙,而我卻對您的身體一點兒也不了解。

我開始反思。夢想一定要付出所有嗎?姑娘一定要選擇漂亮的嗎?或許我開始在慢慢改變。很多東西匯聚在腦海里,我有了新的取捨。

謝謝您為我默默地付出,我想我們以後還是會有戰爭。我們像兩顆白楊,並排生長在一片山坳。我們朝向相背,您羨慕著前方的樹木,它們生長舒適,陽光和雨水充沛,而我憧憬著成為山腰的一株松柏,它攀附在奇石崖邊,它很危險,甚至有一部分樹根裸露出來,但它孤傲地想繼續向山頂攀登。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並排」的事實,因為我們的根須相聯。

兒子:唐超

2017年12月23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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