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楊絳先生的隱身衣

原標題：鄭朝暉：楊絳先生的隱身衣

楊絳先生遽歸道山，引得一片哀悼，昨天也算是被偽楊絳語錄刷屏了。而這其實不正是一個大諷刺嗎？其實，大家也未必真的那麼知道楊絳，只是微信隨手轉發實在是太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在眾多的哀悼之中，我以為「最賢的妻，最才的女」大概算是的評了，她對於錢鍾書先生的執著之愛是讓人感佩的，為了夫君幾乎完全掩卻了自己的光芒，一生守護這一個文化象徵。其實，錢鍾書先生也是知道楊絳先生的才華的，所以我以為「最才的女」的評價應該是發自內心的讚美與愧疚。從我的觀點來看，《洗澡》較之《圍城》無論是思想還是藝術都要高很多的，單憑這一點，她也稱得上是錢鍾書眼中「最才的女」了。

但是，就像錢鍾書擔不起「文化崑崙」這樣的讚譽一樣，楊絳先生同樣不足以成為某種文化精神的象徵，我想她自己也一定也不願意擔當這樣的角色。所以，在聽到楊絳先生離世的消息的時候，我卻很有負罪感的鬆了一口氣，我發的微信狀態是：「據澎湃新聞報道，楊絳先生終於穿上隱身衣，絕塵而去了，掩嘴胡盧笑著看大家各種哀悼的表演了。」

隱身衣，是她在《雜憶與雜寫》的序言里提到的。她和錢鍾書說著玩兒的時候，都不約而同想要一樣仙家寶貝，那就是「隱形衣」。不過她對於這件「隱形衣」卻有著別樣的理解。她說：

「其實，如果不想幹人世間所不容許的事，無需仙家法寶，凡間也有隱身衣；只是世人非但不以為寶，還惟恐穿在身上，像濕布衫一樣脫不下。因為這種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無睹。」

她又說：

「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對觀眾的藝術表演。」

所以，她的謙卑，只是為了能夠躲過眾人的目光而一心看世間好戲。其中，泠然有著逼人的傲氣，其實他們夫婦二人都是很倨傲的：「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道出了楊絳內心的高傲。他們的寬厚、隱忍、慈悲的背後就是那股冷冷的傲氣，因為誰都是他們不屑的對象。

隱身衣的另一個作用，當然是自保，不讓你們看到，不讓你們發現，你們自然也無法加害我們，這是隱身衣的另一大妙用，而這樣的妙用的背後，也自然有著時代的恥辱。最近有一篇文章叫做「這個時代配不上楊絳這一代知識分子」。我同意一半，那就是這個時代對於知識分子的傷害之大大概是無以復加的，歷朝歷代對於讀書人的殘害不能說不慘烈，但是並未削弱士林正氣，但是這個時代卻讓知識分子中的士林正氣消失殆盡。楊絳的隱身衣，不能不說是在這樣嚴苛的世道中無奈的世故的選擇。圓滑或者隱忍，並不是圓滑或者隱忍者的錯，而是這個讓他們圓滑或者隱忍的時代的錯！這樣的時代，誰都配不上！

之所以說同意一半，是因為，我還是覺得楊絳真的無法代表一代知識分子，她的謙和沖淡里有著市儈的世故，這雖然不是她的過錯，但這種世故是確實存在的。她的《洗澡》或者《雜憶與雜寫》以及《幹校六記》里用克製表達內心的憤怒，我們固然可以看作是一種格外動人的藝術手法，但是那種隨時準備逃離的無奈的世故也同樣掩映在字裡行間。——我不陪你們玩，我骨子裡看不起你們，但是我也不惹你們……這大概就是楊絳先生內心時不時會一閃而過的話語。很多時候，她是為鍾書君活著的，她動人的小兒女態，溫暖的情愫也都是為鍾書君而呈現的，她完全為錢鍾書先生而活著。這份情感固然令人感佩，但是她不能就憑這些而成為他們那一代人的象徵。

楊絳先生走了，她其實很幸福，因為讓她一個人年復一年煢煢孑立地生活在對於女兒與夫君無盡的思念中，又要表現得超然、達觀冷靜，實在是太累的一件事了，也足以證明天地的殘忍了。今天的仙逝，不寧是一種解脫嗎？我希望她在天國安好快樂。

但對於還活在人間的我們，不妨停止這些無知而矯情的悼念，我們也不妨倨傲一點，我們也未必一定要讓楊先生看笑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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