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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張琴:葉若繁星

文 | 羅張琴

載 | 人民日報2018年2月5日第24版-大地副刊

穿過五條長長的隧道,就是寧都地界。

振興蘇區,水利部對口支援寧都,近四年光陰,會有怎樣一番嶄新之景呢?車從最後一條隧道出來的時候,簇簇葉子披著綠在枝丫間抖擻,天地豁然開朗。

奇磊是省水利廳掛職寧都水利局的幹部,沒想到他首先帶我去看的,竟然是山。

山是茶山,為釣峰鄉萬畝生態黃金茶基地所在。隔著車窗看過去,一座座山更像是一隻只羽翼伸展又匍匐無聲的大鳥。公路,堅實、開闊。汽車宛如林中巨鹿,這邊一擰,那邊一拐,茶山就此綿延。

「茶山層層入雲海,採茶姐妹似天仙,茶仙本是茶山女,茶女傳香遍人間。」歌聲如溪水般清澈透亮。沒有修辭的歌聲,漫山遍野,在高低濃密的茶樹中,衝過來,撞過去,如此盪人心魄。

寧都山地多,氣候好,是早期客家的搖籃。由中原入山區,為求生存,客家先民們靠自己的雙手在山上墾荒種茶,贛南茶事興盛。客家人常常一邊採茶一邊唱著山歌。拙樸、簡約到極致的山歌,有一種生命原始的力量,寧都慢慢唱成贛南採茶戲的一個戲窩子。

勾筒一響,喉嚨發癢。生於斯長於斯的寧都人絕大多數是客家後代,誰人不愛採茶戲?

「從前介(的)春秀,就不喜歡吶。」大娘大嫂哄然一指,藏在勞作人群中的一個老婦人便又羞且「惱」了:「莫哇莫哇,艾(我)喜歡、喜歡。」

「春來採茶時日長,白白茶花路兩旁。大姨回家報二姨,頭茶不比晚茶香……」六十二歲的春秀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唱起來。滿山茶樹豎起耳朵聽,如一群群調皮可人的孩子。

春秀嗓音好,她其實深愛採茶戲。據說當年她兩口子就是在山頭對歌對上眼。

兩畝薄田、三畝茶嶺、一間舊屋,外加兩個孱弱多病的老人,這是謝家所能給春秀的全部家當。對上眼,再窮也嫁,那是客家妹子血液里的痴情執著。

那時候,茶嶺種茶,全憑勞力。體力有限,茶山其實荒蕪大半。種茶依賴感覺,一點技術經驗也沒有,口感自然出不了彩,除了自家喝,也就沒有更多的出路。

交通、通信等等都不發達的年代,窘迫的生活可以被很好地藏在深山裡。深山裡有泉水、山果、野味和喜歡的人,貧窮變成一個抽象的概念,絲毫沒有影響春秀的快樂。淺淺一片茶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米粥白菜的窮日子,她覺得滿足。

兩個孩子的相繼出生,讓春秀開始感受到困厄。客家人頗愛放鞭炮,尤其對添丁炮看得很重。哪家生小孩,特別是生下男孩,一定會買來若干盤碩大的鞭炮,放它個揚眉吐氣。春秀記得很清楚,她第二個孩子出生,接生婆報喜:「這次是個帶把的!」門外,只有公公婆婆答謝祖宗的激動言辭,卻沒有歡天喜地、震耳欲聾的炮仗聲響起。

這個家,竟然窮到連買一盤大鞭炮都是一種奢侈。

後來,外出打工的村人漸多,留在山嶺田園的歌聲日益稀薄。流動與開放,帶來許多變化。正根家裝了電話;二貴家蓋了新房;三金家有了冰箱彩電,連衣服都有機器幫著洗;四喜揣部手機,生意越做越大……所有這一切,令春秀眼慌慌、心恓惶。

窮思變,變則通,通則達。春秀也想出去,做夢都想。她覺得自己有力氣、能吃苦,出去也能像正根二貴他們一樣帶回來好生活。可是,偏偏她男人這些年患有嚴重風濕,幹不了重活、出不得遠門。客家女人疼男人,不忍心讓男人一個人留在家裡、扶老攜幼做牛做馬地遭罪,這個家始終無法邁出改變的那一步。越往後,過得越艱難。

年關或是春節,荷(錢)包鼓鼓的人家會輪流請戲班子來村裡唱採茶戲。聽到一出《討錢歌》:「冒(沒)人有艾(我)咯(這樣)寒酸,爛衫爛褲得來穿。石獅看到出眼淚,觀音看到心都寒。」戲裡戲外,春秀覺得唱的就是自己,她悵然起身,從此拒絕再唱一句山歌、再聽一出採茶戲。

坎坷多少事,都在未言中。春秀把客家人骨子裡的不甘消解在無邊的沉默里,像個啞娘。一過三十年。

三年前的一天,扶貧幹部以認親的方式走進她家:「釣峰引進浙江老闆,流轉荒山,種黃金茶。一點五億的投資,三年要在釣峰建成生態黃金茶一萬畝、茶葉深加工景觀廠區及寧都中華茶博園五百畝,做有種植、加工、育苗、休閑、觀光、茶文化傳播功能的現代化農業基地。」

春秀沉默。

「黃金茶,黃金茶,古時傳說『一兩黃金一兩茶』的茶。今年栽,明年采,三年可豐林。豐林後,畝產茶二十斤,每畝純收入至少五千元。茶山一種,經百年,是子子孫孫都靠得住的聚寶盆。鄉里好政策,貧困戶按人頭組織認購,人均一畝。」

春秀沉默。

「認購金不操心,老闆統一墊付。茶山收效後,在分紅里除。」

春秀還是沉默。

「做不動不打緊。你什麼都不用管。栽、育、采、制、銷,公司一條龍全包。」

春秀,始終沉默。她覺得扶貧幹部說的話,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她擔心自己一開口,夢就醒了。夢,在春秀的夜裡翻騰,她睜著眼睛看屋外的星星。不久,天亮了。

平整山地,修建公路,栽種茶苗,源尾村的荒山熱鬧起來。梯田式的茶林層層疊疊,那個綠,真叫一個鋪天蓋地。

春秀常去茶山裡晃,晃著晃著,有在大海里暈船的感覺,她隨手抓了截比茶樹稍高的東西扶著。一看,是根水管。旁邊有人走過來,笑著告訴她,高效節水項目在施工,注意腳下,下山慢點。

春秀不懂什麼是高效節水,她只曉得那個笑著送她下山的幹部是省里專門管水的部門派來幫寧都老表脫貧的人。那個部門說是水利廳,人家說了好幾遍她都記不清。她只覺得有個利字,就有吉利的意思。

春秀每天都去茶山看施工,她大體知道了這個項目的好處。賞(節省)工,賞(節省)肥,產量起碼增加三成,關鍵口感更好,能賣高價錢。有一天,管水的幹部遞幾個臍橙給她,說是從還安小流域生態臍橙園摘來的,那個園也搞了高效節水。

飽滿的甜,一嘴清香,比從前她吃過的所有臍橙都好吃。

還真是不一樣。春秀謝過幹部,轉身去了鄉里,很快成為源尾村第一批參與茶山認購的貧困戶。

項目完工那天,春秀強烈要求管水幹部同意她來開總閥。管水幹部一點頭,她高興得像個得寵的小孩。熟門熟路,她將控制高位水池的總閥輕輕一擰,水霧從若干管口漫溢,眨眼間,茶山濕漉靈動,像淋了一場春雨。

偌大一個基地就在家門口,老闆開工就給村民事情做。鋤草、施肥、培土、剪枝,都是輕快活,每天出工八九個小時,男人工資八十元,女人六十元。一年至少能做兩百天。這三年,基地結算給春秀兩口子的勞務費比她前六十年見過的所有票子都要多。春秀,終於摘掉窮帽子。

春分到清明,採茶高峰期,嫁到外村的女兒,也都會到這裡當採茶工,照顧爹娘,還能賺好幾千塊錢回去貼補家用。而她兒子,正在改建新房子。春秀說,下地基那晚,她用老闆送的黃金茶待客,自己也喝了一大碗。坐在門邊,滿天星子就在她的碗里發光,惹得葉子一亮一亮的,越看越有精神,越看越好看,一宿沒睡覺。

茶山頭年開採分紅到賬的那天,正好是春秀六十歲生日。

那天,春秀男人瞞著她請了一個三角班到村裡唱戲。鑼鼓一響,兒子女兒架著她就往祠堂戲台跑。當一身戲裝的「名角」開場為她賀壽的時候,春秀哭得稀里嘩啦,似乎把六十年所有的委屈都哭盡了。前來聽戲的鄉里鄉親,一邊陪著她抹眼淚,一邊寬慰她:「莫哭莫哭,從此,這好日子坐著轎子就來了。」

清風拂拂。春秀扶著鋤頭,一首接一首地,對我們唱她喜歡的採茶歌:「春風吹綠黃金茶,釣峰面貌一片新。茶山含笑吐芬芳,百鳥迎春叫不停。」「青山綠水顯美景,茶山層層如天梯。映山花開紅似火,蝴蝶雙雙採花蜜。」「左採茶來右採茶,金山銀山採回家。茶豐果碩人歡顏,歡歌笑聲傳天涯。」

水澆灌了葉子,葉子涵養了生活。在一揮一灑、一高一低、一重一輕的勞作中,行行茶樹似長龍列隊,昂首向天,頗有威儀。三年建設,釣峰已然將鄉、村集體及所有貧困戶都納入了茶山認購。三年豐林,無論集體還是個人都先後領到了黃金茶產業的股權分紅。

脫貧不是結束,是釣峰新生活的開始。集體經濟壯大後的釣峰正在全速推進鄉村整治,道路,房子,自來水,統一排污設施,中小河流治理……釣峰還將建茶業專業市場,發展鄉村旅遊,做成全國茶業集散中心。

春秀從裡屋取出一個大陶罐,揭蓋,從罐子里抓了一大撮茶放進搪瓷缸里。茶質細膩,茶葉嫩黃。搪瓷缸潔白。開水好似開閘的河獸,洶湧而迅速衝擊缸底。葉子微微蜷了一下身姿,之後,毫無保留地吐出芬芳。

茶湯濃郁,呈琥珀黃,給人金貴和吉祥的美好感覺。輕啜幾口,舌上粒粒滾動,一絲党參的淡苦,繼而是麥與薯與板栗混雜的甘甜。

茶香升騰,由此及彼,山山嶺嶺,隨風千萬里。

原來這就是基地出產的黃金茶,一公斤最高能賣到六千元的黃金茶。

離開的時候,黃金茶葉子在潔白的搪瓷缸里閃閃發光。釣峰,不也是美麗中國這棵繁茂之樹上面,那一片閃閃發光的葉子嗎?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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