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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同人】衛青之死

不知多少回我從夢裡無由地驚醒,眼皮似闔若睜的那一瞬,就會看見阿病的臉,粗直的鼻樑、寬厚的頜骨,唇線抿成生硬的弧度,唇上覆著的那層淺淺的絨毛卻格外柔軟。然而待我試圖去探清他藏在混沌中的眼睛時,光又都細細密密地漏進來了,帶著不容拒絕的熱度汩汩地流進我的眼窩裡,然後漸漸滿溢,順著顴骨淌下。

阿病死前同我說:「舅舅不如我。」

他或許想要我的鼓勵罷,然而他卻讓我背過身去——背過身去,我望著牆上自己模糊的影廓,連點頭都做不到。我聽見他很痛苦地哼著,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可怖的嗓音,像一個小孩子被勒在銅臂里,皮膚被慢慢碾壓出血珠,脆弱的骨頭和內臟被揉捻成雪絮,細細碎碎地散落在軀殼裡,然後一聲、一聲地叫喚,到最後只剩了氣音。

如今我好像也在經歷這樣一個過程。時間像薑糖一樣被拉扯得無限長,兩頭連著阿病的死和我的死......最初那會兒我給他買過一塊薑糖,天熱,薑糖被烤得融在紙包里,從他的手指,粘連到我的。拇指相抵,他愣頭愣腦地靠過來,腦袋才到我胸膛。

他渾身濕漉漉的,頭髮也被沾濕大半,夾著池底的雜草,卻用彷彿滿不在乎的語氣說:「我不如舅舅厲害,所以受人欺負。」

我隨口應了一聲,一邊專註於將那塊薑糖搓來捻去,想蹭回他手上,無奈越搓它偏弄得越狼狽,我只好牽他回池邊洗,低頭時瞥見他下垂的嘴角,五六歲大的孩子,在恨這件事上顯得這樣認真。

他憑什麼恨呢?我一直不能明白。

然而他的恨就像那塊薑糖,越想擺脫,越是被莫名其妙地纏住。

恨是無用的情緒,只能給自己帶來麻煩,我叮囑過阿病很多次,他全不聽,待得煩了便捂住我的嘴,很不耐煩地說:「我最恨舅舅。」我常常語塞,怔忪間又覺得,他說的許是真話。

一日阿病冒冒失失地闖進我的書房,喘著粗氣問我:「舅舅,霍仲孺是我生父么?」他剛練完功,滿腦門子的汗,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我走近他,他滿身逼人的盛氣便霸道地籠過來,似乎還將他嘴角的陰鉤也燒得滾燙,臉側幾乎被那鉤子狠狠劃開。我打了個哆嗦,卻難以移開目光。

我鬼使神差地說:「是。」

他重重噴出幾簇鼻息,猛然轉身,撩袍跨去,我卻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扼住了咽喉,彷彿預感到即將有某種平衡被打破。強烈的反胃感襲來,似要我將五臟六腑都嘔出、咳盡,赤裸裸攤開在空氣中,被烈日蒸得泛起粘膩的氣泡。

我艱難地開口,卻空扯出絲絲氣音。他似有所感,回頭探了我一眼。少頃,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啞著嗓子說:「阿病,他是你父。」

我見他毫不遲疑地繼續往前走,及至鞍前,利落地一蹬,翻身而上。「走——」韁繩一綳,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肩背凝著日光,在馬上刺目地晃著,倏忽頓步,又很快地跑遠了,馬蹄跺出的煙塵將他壓著不忿的低喝搖搖蕩蕩地揮來:「舅舅,你只有我。」

我記得那天的日頭落得特別快,從我的帽檐,直直跌滾至腳下。

我以為阿病長大了,有人轉告我說,說他跪在霍仲孺面前認了親,霍仲孺愧不敢應,誠惶誠恐——霍仲孺本當死。

但他不應懼怕阿病,沒有人怕他,除了匈奴。

而我早已見慣了各種誠惶誠恐的面孔,孩子的、宮女的、甚至阿姊的。

連天子也怕我。

天子說:「仲卿,你老了。」

我近乎茫然地望著他,他便伸手撫過我的鬢髮,熟悉的粗糲的觸感,意外的竟多了點兒潮意。他從中拈出一縷摻白的,徐徐遞到我面前。我伸手去撈,他卻把手一松,那根細絲就不見了。

我惶然注視著他,似有預感般,慢慢、慢慢跪下。他的嘴巴開開合合,一切聲音都被壓成了薄薄的碎紙,被微風輕扯,有的附在我的耳背,不時輕顫,嗡嗡作響。

「……封大司馬。」

話尾輕落,我霎時間清醒過來,遲疑著將虎符上遞。

他把手覆上來,將虎符推回我懷中,話音里不悲不喜:「仲卿這是作什麼?」他緊緊盯住我,我慌了一瞬,虎符砸到地上,發出笨重的嗡鳴,爾後是手中的空蕩沿著臂膀連起胸膛內的空蕩。

今日依舊是空蕩,但與那時又有不同。忽然想起最後一回見到李廣,他滿是蒼斑的臉上寫滿了厭惡,唾罵道:「佞幸奴才!」想來便是這番被人一語道破的空蕩罷。

從那以後一直都在與人告別。

「大將軍,保重。」這是他們朝我道別的最後一句話。

然而他們皆奔投阿病是我所未料及的。

「走的走,散的散......下一個許是阿病。」我獨自在房中喃喃,不知為何,想笑。然而窗子被猛地吹開,「砰」一聲動響,冷風倉促地灌進來,我打了個寒噤,後腦一重,原是頭髮掙開鬆散的髮帶落了下來。

「他們會害死他。」任安在門外涼涼地說。他跨進來,身上尚攜著股寒氣。這般凝重的模樣我是第一次見,他的目光近乎野蠻地闖到我面前,仿若責備,亦似憐憫。我偏頭望向窗外,驀然發現星暈格外柔和,肖似阿病的眼睛——與任安不同。

是了……我如今常常忘記。

哪怕是他將弓張到最大、肩頭悍肉成壘、嘴角也因憤怒而緊抿——把箭矢射向李敢時,他的眼眸亦青白分明,不帶愛憎。

李敢死,頭重重砸在地上,臉上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天子震怒,阿病卻倔直立於馬背,不卑不亢地與之對視。我渾身震悚,本能般跨馬奔去,揮劍時手抑制不住地顫抖。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手中的劍並未出鞘,劍身狠狠地砸到阿病的肩上,又脫手飛去。

「仲卿!」我聽見天子短促的叫喚。

力氣似乎被瞬間抽離,眼前的世界翻天覆地攪在一起。瞥見阿病一躍而下,踉踉蹌蹌地朝我衝來,傾身靠近時,我看到他的雙頰早已生出青灰色的胡茬,可朦朦朧朧中,他的眼神依然那般柔軟,甚至脆弱,慌亂間輕易地落到我心底。

阿病……一點都沒變,他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脊背的劇痛使我閉了閉眼睛,睜開時,天空咳出一陣悶雷,旋即下起了雨,昏昏沉沉,淋淋漓漓。這場雨似乎澆滅了天子的怒火,也澆滅了李家最後的輝煌。

可我真正恐懼的時刻,到了。

阿病半跪在我的床前,看穿了我的恐懼:「舅舅,你在怕天子,還是在怕我?」

「......我保不了你,也保不了衛家。」

「我只想替你恨。」他說這話時垂下了頭。

我久久失語,終究僅剩嘆息:「阿病,你太天真。」

「我能恨誰呢?我該恨誰呢?」我喃喃。

阿病受人欺負,被故意推下水池,公主恰好被他濺出的水花撲濕了衣服,本該受罰,然而公主心善,反叫我把衣服借給他,給他買糖吃。

他裹著我的衣服,沉默地杵著。待公主走遠了,他便猛地從我身旁揪出推他的少年,用盡全力推入水池中。水裡的人大叫著撲騰,他站在池邊,小口喘氣,我的外袍被他穿得大半拖曳於地,他吸了下鼻子,又將袍子往身上緊了緊。水珠子掛在他鼻端,那份澄然的天真在微風拂動下微顫著,將光斑晃到我的眼底。

他不像我,他的可憐被所有人看在眼裡,所以他有足夠的理由天真。哪怕是天子,也看重這天真。

天子第一次見阿病,眸中是無盡的讚許,以及初見我時所未有的天然的信任。少年在偌大的宮殿中央錚錚而立,滿殿的碧玉金輝都要黯然失色。

天子說:「賞。」

僅一字,萬千榮寵加身。

而在同樣的地方,面對同樣的張狂,天子問:「霍去病,當著寡人之面,害我大漢忠臣良將——你想謀逆嗎!」

他說:「臣不敢。臣只想保護舅舅。」

天子冷笑,視線轉向我:「你這是在同寡人示威啊。」

此後他待我不復從前,我成了一枚徹底的棄子。

任安同我說,坊間流傳著我「色衰」而帝「愛弛」的傳言,我聽了只是笑,笑著笑著眼裡無端沁出了水。阿病在一旁不吭聲,好一會兒忽然伸手蓋住了我的眼睛,手很寬,捂得死死的,其中的涼意使我愈加茫然。

那些日子裡我不止一次做噩夢,夢見他拿刀子抵住自己的胸膛,一步一步走近,牙咬得很緊,低頭湊到我的耳邊低聲說:「舅舅,你只有我。」

後來阿姊找到我,求我為她指路。

我怔怔地望著她的嘴巴一張一合,殷紅的,閃過白的虎牙。我低聲說:「阿姊,我已是棄子。」

她停下,繼而狠狠地瞪著我,過了很久才起身離開。

我沒想到她會去找阿病,阿病與她向來不和。而從那一刻起,阿病註定要死。她拙劣的把戲,天子必定看得到——我太過了解那雙總是俯視的眼睛。

敏銳,凌厲。

孤獨。我曾經以為我能共賞這份孤獨,實則從頭至尾都是我一個人在顧影自憐,直到一切終結。

阿病上書,欲保太子,天子終於妥協。

元狩六年,驃騎將軍逝世。帝哀極,使陪葬茂陵,追謚景桓侯。

寒冬,天地間白茫茫乾乾淨淨的一片,直叫人看得恍恍惚惚......

「奴才!」李廣憤怒又傲慢的臉上滿布著風霜刻下的皺痕。

「奸佞小人!」李敢傷我,最後卻因我而死。可惜了,可惜……這個年輕人的眉眼間,依稀有著阿病的影子。

「衛青,最自私的是你。」阿姊孱弱的身影一如既往的美,這美不復從前的嬌縱,卻透出倦怠的嫻靜。

咳咳咳……咳咳……誰在咳嗽……

「大將軍,任安已儘力相陪。就此別過。」任安鄭重地向我抱拳,轉身帶走屋內最後的餘溫。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我也許從未看懂他,他卻最懂得我......

「仲卿,寡人什麼都給不了你,因為你什麼都不想要。」天子說著,一邊哀憐地注視著血泊中的阿病,嗓音摻了蒼老。

咳咳……咳咳咳咳……咳!喉間迸出一抹腥甜,眼皮太過沉重,不得不將多餘的光線一點一點擠走。

「舅舅……你看看我……」是阿病?

「舅舅,你不如我。」阿病?在哪?

「舅舅……將軍!」

我轉過身,看到阿病意氣風發地站在不遠處,那是他第一次穿上戰袍的樣子,鱗甲吸附著灼灼燦日,煞是耀眼。

我也如當初那般悠悠踱去,他上馬同我比肩,兩人相視而笑,拳拳相抵。

「走罷。」

文字:鷙嶂

配圖:畫師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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