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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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人田東風

北斗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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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作者：周亞

來源：藍素radio

主播：藍心

後期：淡顏

崑曲早已不知不覺滲入骨髓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幾乎成了崑曲的代名

1

遂昌城北街四弄。狹窄。略長。陌生。拐一個彎，到了。眼前一排原木板壁，兩扇不大的原木木門，在夜色里寂然洞開。要不是匾額上書燙金的「湯顯祖紀念館」幾個赫然大字，我會有錯覺感。

院內，頓顯開闊氣派。前院牌門兩側有四個花窗，分別為《玉茗堂四夢》戲劇故事泥塑。前廳燈火明亮，人影綽綽。一幅捲軸的湯公畫像懸於廳堂正中，予供後人膜拜。廳堂內有女子在做身段動作，原來是當地崑曲愛好者在周末排練。又有幾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趨前表演，擺開架勢，稚嫩的嗓音行腔婉轉，純正，是我料想不到的味兒。旋即如入另一番境地。有點新鮮，新奇，恍惚。

何謂崑曲？崑曲是「天上清音」。是湯顯祖當年攜來大山的一粒種子與懷念。眼前的光景，崑曲成了一種生活常態，被後來者傳承著，表演著。是空氣和呼吸。幽藍血管里的血。一道餐後甜點。曾在都市的劇院看過崑曲，我承認，只在這院內的一瞬間，才忽然發現崑曲的好聽，迷人，喜愛上它。

（周亞原創）

繞館而行，方覺其格調雅緻。這座以明清建築遺骸為主體的古式建築，結構龐大，布局精良，內部層次分明且多變。我留意到一個細節，原木的窗框一律採用木格，不帶任何鏤空雕花的圖案樣式，直條的窗子木欞做工細密有致。這使它的質樸，偏生出一種玲瓏秀巧。

循著展廳看過來，湯公手記。《牡丹亭》歷代抄本。一堆名詞短句，黑白色的影象，打入我的腦際。

穿過月洞門，步入暗中花木扶疏的園子的剎那，我聽得分明，夜空中傳來那句清麗的崑曲唱腔，「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花鈿。摺扇。羅衫。《牡丹亭》四百年錯落的空間感。古樸幽深的庭院。戲台。樸實無華的木門。

聚成一個時間的點。切入一句老套又貼切的話，平凡與偉大僅一步之遙。

夜色吞沒了我。

2

走進大山，且行且嘆。在大山的綠色叢中，你可享受空氣的沐浴。當富含負氧離子的空氣進入你的肺腑，你由內而外，漸漸舒坦起來，活泛起來。

山裡初冬的草。是冬天泛黃的枯色。一簇簇，隆起的半圓狀，成片的從岩壁高處垂掛，像裝置藝術。現代行為藝術。自由的語言符號。不被人類打擾的靈魂。

遊園驚夢景點的石碑上有這樣一段話，寫得極妙：神龍谷藏之深山，經年不諳世情。恰有水來自麗娘瀑……這條幽深的峽谷，以兩側青山，攜帶一脈清泉引人逶迤前行。

而作為凡俗之胎的我們，只有經過山林自然的濯洗，才能接近一個最高級的主題。愛情。湯顯祖筆下浪漫主義的愛情。穿越的愛情。

一塊大山遺落的石。小如墳塋。台座。襁褓。是大山軀體中光滑的部分，秀巧的部分。走在山道上的我，一見之下就喜歡上了，停下腳步，在它身邊逗留。欣賞。嘆息。

有一對連理枝從石上蔓延而下，果然是恣肆放縱。造化之力，怎一個情字了得！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沈魚落雁鳥驚喧，只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醉扶歸〉

好像山裡的風，輕輕唱，道出杜麗娘初次遊園的心語。「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一個深閨繡閣中的女子，佇立在山風中，輕輕淡淡，理了理頭上的花鈿，照了照銅鏡，幾分羞答答的模樣，言辭間卻又執意地，要隨了天然之美態，隨了她的女兒性來愛。又：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皂羅袍〉

好美的詞藻！即使不譜上曲，僅僅用來誦讀，就是一場語言的盛宴。聽得見大珠小珠落玉盤，看得著玉盤之上麗人袒露的、細緻幽怨的心跡，恍惚間，加深了這山谷的氣息。

（周亞原創）

湯顯祖嘆，世間只有情難訴。遊園的杜麗娘觸景生情，進入她的奇妙之夢。夢果然是好，書生柳夢梅與她相攜著「那答兒講話去」，應了她好一番嘆息的少女心。醒後卻尋愛不得，芍藥欄前，湖山石邊，再度把魂兒拋，原來愛是一場徒然的渴望，花飛夢閃，她只得抑鬱死去。但一對連理枝不死，上蒼便不能任其死去，湯顯祖不能。於是，衍生出來的故事，就有了這般不能死去的依託，有了浪漫的、理想的光芒。

一個是如花美眷，一個風姿俊雅，以柳枝求題，這樣的一對兒，怎會棄良辰美景如敝履？世間尋不來的，將它寄託於時間，或生或死，輾轉曲折。此一時，但凡被他們追求的，都交與這片山水，山水中的石頭，石頭上連理的樹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萬曆戊戌秋清遠道人題）

山路蜿蜒間，一處一芳菲，令我目不暇接。文君瀑。鶯鶯台。貴妃殿。素女軒（噢，還有這樣一位戰國時代的性愛女神！）一同烘托著杜麗娘。她們是撒落在山谷間的奇珍異卉，露珠，香氣，四季，霞光，中國情愛元素的一次集體出走。

沿著石階行。青山側畔，清白之泉奔流不止，水敲打著石，水動聽的聲音，隨著昨晚灌入耳中的崑曲一路追隨著我。且與山泉此起彼伏地呼應，成了大山聽覺的一部分。

不知麗娘瀑在何處，又是怎樣的一掛纖秀？只覺身邊的水，也含有美意，在抒情。

水深處。水中數層岩石呈片狀疊起，透出它的深度。這般清清亮亮的水，想像該有一個女子妝點，沾著泉水，一筆一划描摹自己，點亮櫻桃口，點亮秋波，點亮無限沉思的微笑，畫畢，再題一首詩，待他年，遇知音。

直至見到神龍谷絕壁間的一片白練，它那高空濺落、一波三折的氣勢，它那衝擊山體的喧響，那是——

歷經生死，羸弱，蒼白，千迴百轉之後的華麗樂章。

是杜麗娘綿綿情意的華麗樂章，是崑曲唯美迤邐的華麗樂章，是湯顯祖筆底意蘊的華麗樂章。

而人間的我，過木橋，蹚溪水，賞野果古樹，聽天籟之音……

3

來去自由，無拘束，「魂隨月下丹青引，人在風前嘆息聲。」是脫離了人間羈絆的杜麗娘，如一片飄忽的白雲「敲彈翠竹窗櫳下」，喚起那個梅邊柳邊的書生，完其前夢來著。

那是她一雙素手，扯一片潔白盈尺的衣袖半掩面，與意中人柳夢梅探了個照面。一張俏嬌娃的臉龐，閃一笑。是風是人？是虛是真？這對夢中相偎的情侶，再度相逢，必以一場戲劇性的場景鋪墊。一個猜遍天上仙人，風流名士，處處設問、揣測，一個步步暗示、道白，曲徑通幽，探向愛，花費多少周折，無人曉。但見她雙目炯炯，你可曾做過一個夢？她引導著他。

不見了雕欄玉砌，偌大的山野，森林茂密，古木參天，環抱著奇峰峭壁，大有山萌人意解相思之意，草木之上，也恍若飄拂著麗娘輕曼的身姿。這山野，是她情真意切，苦追尋的舞台和背景，古老又新鮮，護佑著她和她的夢，不曾消失在時間之河。那麼，你從山谷穿越，就會被這滿谷的情思感染，像是在山水風光中，拾得一個奇夢，而後，發現自己也神思飄忽起來……

只是，曾在春光中前來助興的眾花神呢？她們在兩人間搖曳、曼舞，眼下卻無了蹤影。她們或知，至此，麗娘已不需要旁人相助，你聽，她坦言相告，「為春歸惹動嗟呀，瞥見你風神俊雅。無他，待和你翦燭臨風，西窗閑話。」撩起二人間夜夜相會的帷幕。她獻身於她要的愛與欲，一些些都不差。天地明鑒了一場幽媾。

（周亞原創）

4

儘管坐在山中的牡丹亭小憩，我還是想起了遙遠的莎士比亞，不單單是我靠著的廊柱上刻有「東方莎翁湯顯祖」一行楹聯，要知道，莎士比亞給我的聯想本身就有多麼愉悅。我可以舉出一串珍藏的少女芳名，薇奧拉、奧麗維婭、奧菲利亞……當然，還有不可遺落的朱麗葉。我少女時的閱讀記憶觸摸她們，又過了一些年，我感官的聽覺觸摸她們，錄音磁帶里堪稱經典的配音，讓我聽了一遍又一遍。抒情的筆調多麼美，浪漫主義的戲劇形式多麼美，愛情的理想多麼美。哦，莎翁筆下的西方少女的明亮！

湯顯祖曾自詡「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

「《牡丹亭》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明代文學家沈德符）。這一夢，造得離奇瑰麗，無境不新，到了極致。

不過四百年前的他一定沒有料到，在地球另一端，西方文藝復興時期一個叫莎士比亞的劇作家，會同他在時空里碰撞、相會；他的杜麗娘，跟莎氏的朱麗葉，兩對有情人，在時空里碰撞、相會。

美的創造，不約而同產生於同一個時代，並令人驚詫的相像。好像維納斯的一隻手暗中操縱了他們。

（周亞原創）

「輕聲！那邊窗子里亮起來的是什麼光？那就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起來吧，美麗的太陽！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愛。」（《羅密歐與朱麗葉》）

十四歲的少女朱麗葉，在羅密歐的愛慕、讚歎中來到我們面前，相形之下，柳夢梅對杜麗娘，從畫到人，從夢裡到真實，中國式的愛慕與讚歎比比皆是，細膩生動。

「虧煞你，走花陰不害些兒怕，點蒼苔不溜些兒滑，背萱親不受些兒嚇，認書生不著些兒差。」有意思的是，這是對鬼魂杜麗娘的讚歎。

十四歲的少女，和十六歲的少女，幾個世紀的光陰流轉，一個情字，傾倒眾生。少女的芬芳，傾倒眾生。

從荒冢上起死回生，是莊重的，紅色的，欣喜的，語言多餘，情節多餘，杜麗娘緩緩走來，異香襲人，姿容高雅。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那是花神吐出的音韻，山風攜來的音韻，久久的、久久的復沓迴旋著，「我生長起來╱只是為了你╱我長成了一朵鮮花╱只是為了你」……

5

這裡除了大山，還是大山。彼此相守的山峰，讓人崇敬的輪廓，隨意一指，一個鏡頭晃過，都是一幅中國畫的山水長卷。或是西方的印象派畫作。是宇宙大愛。是《鬧學》。《遊園》。《驚夢》。《尋夢》。《寫真》。《離魂》。《幽媾》。《還魂》……

這時，你會感到一種地域的「小」被它的「大」包圍了，被它的「情」包圍了，絲絲縷縷，已烙在一座座峰巒上，不可抹去，卻可日日生長。

在南尖岩陡峭的石階，我看到一隻松鼠運動的身子倏忽一閃，消失在直立高聳的松樹林。有人說，這裡有上百隻松鼠一起出現的情形呢。是啊，大山深處有雲海、日落、長虹、雪景、霧凇等天像景觀，有上千種聞所未聞動植物的生物景觀，有它們幻變無窮的姿態，它們的氤氳之氣……

又有誰能說，這部傳奇劇中女主人公夢裡夢外，生而死死而生的尋情，她的天性稟賦，沒有山間的奇峰凸起，靈異仙氣作烘托？

而翻開大山的書卷，俯拾皆是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尋夢的蹤跡。他將這裡的山水風光，民俗民情，連同自己的心境意緒，一一拾掇進精心醞釀、創作的《牡丹亭》。故此，後人觀《牡丹亭》，看到的是由一個話本故事走向深邃的《牡丹亭》，看到一個脫胎換骨的東方古典女性，及她身上折射出的西方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精神，那燦爛奪目的光彩。

6

夜宿低山中的溫泉度假村。有百年古樹林側畔。虛靜。濕潤。

一夜安眠。

被淺灰色的晨光喚起。晨光透過半透明的白色落地窗紗，投到深色的地板，拖出輕薄的影子。光影中，加深了這空間的靜寂。我怔怔地，被這晨光的虛靜，淺灰色的虛靜懾住。一切在時間裡，停頓。低首。掠過。

抵長濂鞍山書院。好似觸摸到一個輕淺的尾聲。

靜。直條的窗子木欞細密有致，與湯顯祖紀念館的木窗幾近一致。同樣質樸，同樣叫人過目不忘。登上小小的閣樓，幾秒鐘的佇立，停留。閣樓三面鑲嵌的木窗，寂靜中，不知被誰悄悄推開？是深閨中一雙拈有書香的縴手？是隔窗眺望的杜麗娘的倩影？於是乎，晨光里的輕淺，重又落入它曾經的奼紫嫣紅。落入空寂。

卻更深了。

也許，大地上並沒有愛情，只是我們幻想著。

出院。回首凝望，這座明萬曆初年創建的書院，背襯一片山麓。乾淨的黛瓦白牆，帶著它濃郁的原味感，漸行漸遠。

是夜，我回到家中。打開書房電腦屏幕，手指輕輕一點，點開半個世紀前梅蘭芳飾演的崑曲《遊園驚夢》。依然的黑白影像。恍若一個舊夢。

梅蘭芳的杜麗娘，手持摺扇，輕移碎蓮步，一付嫣然女兒態，面對滿園春色，念白：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一個由念至唱，輕顫、細長、抑揚的尾音。

我的心被輕擊了一下。

——不到此山中，怎解《牡丹亭》？

周亞，女，散文家，詩人，畫家。中國作協會員、浙江省美協會員。作品發表於國家、省級刊物。作品入選散文、詩歌年選本、年度作品排行榜、選集多種。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人民文學》知音杯詩歌大賽二等獎、第十九屆文化杯全國魯藜詩歌獎、《人民文學》紀念武昌首義一百周年徵文二等獎（詩歌）等獎項。著有散文集《迷失荒園》、詩集《天浴》（自繪插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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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王雁翔

責任編輯：羅 煒

實習編輯：張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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