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一碗魚湯（2018年第013篇，總第346篇）

很小的時候，住的是草房子，草房子像個柴包，走進草屋就像躺入被褥，暖是從腳開始的。到了十幾歲，草房變成了瓦房，清爽了、板扎了、漂亮了，但不暖和了。房頂的瓦片縫隙大，擋雨不擋風。風啊，無處不在，吹著就覺得冷，所以還是相信家鄉的一句話，針尖不能兩頭快。好的東西也是有缺陷的，更何況房子。所以就盼著春天早點到，春天一到，河解凍了，暖也就開始了。

鄉下的春天，小蝌蚪知道得比人還要早上幾天。水橋角角的邊上，清清的水面上，一群群蝌蚪圍著一起，圍成一個大的向日葵。它們在水上水下奔跑著，小小的尾巴像一把微型的蒲扇晃動不已，聚在一起猶如一瓶墨水傾在河裡，慢慢地向四處擴散出去。最後去了哪裡都不知道。去哪裡都是在河裡，到哪裡都得生活、生存。小蝌蚪走了，父親和父親一輩的人來了，來到了河的邊上，望一望河水，掏一掬水往額上拍拍，又攏一掬水在手心捻捻。河水湛藍無比，溫存無限。這時候，他們知道，現在就要用肩胛擔了田桶去很遠的地方去買魚苗了。

買魚苗，就等於在田野、在河裡播種稻麥的種子，就等於在心裡播種希望。

村裡的河，比村裡的路還要多，還要長。宅前百米是大河，宅後百米是小河。大河套著小河，小河連著大河。河河相接，水水相涌。河兩邊路上的野草發芽了，不一會就綠葉飄拂了，樹的枝條也在河面上蕩來蕩去了，河岸上的蘆葦也開始長節。如果心靜，一定可以聽到蘆葦拔節的吱吱聲。父親和他一輩的男人，踩著草，吸聞著大樹葉香，靜靜地來到河岸的一處。他們挑了一處倒出魚苗不傷魚苗的河灘，將魚兒輕輕地放到了河裡，看魚兒游出田桶口，看魚兒翻轉尾巴游到了河裡，又看魚兒游向水中央，游向河底，游向河的任何一個地方去。游出去的都是小魚，但在他們看來，眼睛裡的魚兒已經是可以懷抱的嬰兒重量了。這肯定是父輩的幻覺，但在那時確實是心中升騰起來的一種盼望。

整個兒村莊，為盼望而等待，也為盼望而堅強地生活著。這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需要一個夏季、需要一個秋季，需要一個冬季。堅守這個歲月，不嘴饞，需要意志的。有人就做不到。父親說東高家阿六頭就被爺爺捉住過一次。阿六頭偷買了絲網，到了半夜在水橋邊上下網，捉去了幾許魚。吃飽了魚的阿三頭，第二天幹活時突然自我坦白，最後願意在年底分魚時扣除斤兩。問阿六頭為何要說出？為何要扣除？阿六頭說，原以為魚吃了，嘴會香肚會飽，現在感覺反胃、瀉肚！肯定大家在嘰咕我，因為這是大家的魚，要大家一起吃才安寧。我問父親真會這樣嗎？父親說，當然，因為阿六頭做了小毛賊，心裡不適宜。

阿六頭的行為不影響大家的期待的，而期待總是有日腳。年底了，河邊架了幾座抽水的腳踏風車。抽河裡的水，只換人，不停車。三天三夜，河水終於車幹了。河裡的魚，開始像劍一般的遊動了，魚在河裡撲騰個不停，也在網裡撲騰，也在岸上撲騰。它們翻轉著雪白的身子，任大家捉到竹筐里、田桶里。兩岸上圍滿了看捉魚的老人小孩，他們的眼光盯住捕魚者，也追著魚身轉。這歡喜變成了手舞足蹈的樣子。大家感覺，這麼多的魚，這麼大的魚，去年沒有見過，大去年也沒見過。人們歡呼著、驚奇著。大家願意相信，今年的魚，連同今年的人一樣，塊頭一年比一年大，質量一年比一年好。

我至今沒有忘記那個分魚的場面，我總感覺糧食是種在田地上的，豐收是在人心裡的；河裡的魚是長在水裡的，分魚的快樂也是在心裡的。那個傍晚的時分，村上所有的人都到齊了，大家都看著自己眼門前一墩活奔亂跳的魚，拍手、跳躍、奔跑、說笑。有抓魚的，有分魚的，也有幫著張開袋口的，還有的是交流來年如何賣魚苗的，什麼都有了。整個的倉庫場，轟隆的是人的追逐嬉鬧的聲音，瀰漫的是魚的新鮮味兒。嗨！真想告訴你那個時候的魚一點也不腥的，而且也想告訴你，那個時候的人嗅覺又特別的好，這怎麼說了呢？

感謝誰呢？大家突然想起了河。這很重要，千萬別忘記呀！我的父親和父輩的人只是買魚苗倒河裡，其他干過什麼呢？哦，看過。魚是自己慢慢長大的呀。我所記得的，是母親在水橋邊淘過米，洗過飯籃子。淘米漏下的米粒，洗飯籃子漏下的飯粒，都是微不足道的。對於魚，我想說的，這河邊的草，河邊的蘆葦，還有河裡的水草，倒是需要言聲謝謝的。至於人的恩德，我以為，看見了，不驚嚇它，不用磚塊砸他，不用魚叉叉它，不用絲網網它，已是施惠的表現了。

當天的夜裡，我們家是排場了一頓的。我總記得，我與父親殺了一個小時的魚，母親在旁邊洗了一個小時的魚。母親最後拿出了罈罈罐罐，有的魚裝了進了壇罐，有的放進了籃子，有的放上了大碗.差不多是半天的時間，我才聞到從灶間里飄來的魚肉的清香味道。

父親，我的父親給我端來了一碗滿滿的魚湯！這是我第一次喝到白白的魚湯。這是母親的主意。母親說。兒子成了瘦猴精兒，該補補身體，吃魚湯很管用的。

我後來喝過好多次這樣的魚湯，我由此認識了碗里的許多的魚，也因此認識了河裡的許多的魚。讀書回來，我會一個人獨坐水橋邊上靜靜得看魚，魚也很定時的來看我，我和魚就很熟很熟了。無數次的照面與無數次的交流，我可以看它的游姿，可以看它的體態，那些大草魚呀就是一艘潛水艇，那些柳條絲魚就是一雙筷子；有的魚，還會砸吧著露出大嘴巴，當著你的面喝水，像給我飛吻似得；如果我手裡有飯粒，有的魚乾脆在我的手下面等待我的給它吃食。離開水橋，我走了，魚也走了，真有點人在岸上走，魚在水裡游的神韻。這些原先都在在圖畫里看見的寫意美景，其實都是我小時候親歷的。

夜來了，村莊就靜了，像河流一樣靜謐，河面上碎銀般的閃點流淌著人魚共樂的溫暖：人離不開水，魚也離不開水，水離不開包圍呵護它的土地，還有土地上矗立的老家，那老家裡還有的我的父親母親。

一條河，一汪水，一碗魚，一碗湯，看在眼裡，喝進喉里，滋補在身體，溫暖在心底，感恩在懷裡。

1、作者簡介：高明昌，上海市奉賢區青村鎮海邊村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散文作家；

2、作者聲明：近日發現有關平台一直擅自轉載本人文章，嚴重影響作者首發紙媒的信譽，希望停止侵權行為。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