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卷和《天鵝湖》
Hi!我是偏要叫肉卷。
和你一樣的普通新手媽媽,
期待與你一起成長
中班下學期,幼兒園開了興趣班,肉卷主動選了舞蹈。
小女孩學學舞蹈挺好的,有氣質。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班裡轉來兩個學藝術體操的女孩兒,下巴挑的高高的,後背像粘了一塊隱形的鐵板,走起路來輕盈優雅,像兩隻高貴的鴕鳥。
鴕鳥在當時還是稀有物種。她們甩著扎得緊緊的小尾巴在教室過道里走來走去,我們這群傻孩子也跟著扭著脖子轉來轉去。八零後小時候,藝術開蒙也沒好到哪兒去。這種氣質美,被我們班男生形容為——欠兒欠兒的。
說歸說,到頭來趨之若鶩的,還是他們。最開始,女生們還都不服氣地綳著勁兒,可沒過兩天,就淪陷在對新鮮事物的崇拜之中了。
每次上體育課,鴕鳥們不是拿個球在身上滾來滾去,就是甩著彩帶在空中大跳。球從胸前骨碌碌地滾過去,又穩穩地滾回來;連著彩帶的小棍子扔到半空中,一個跟頭追過去,又緊緊地握在手裡。
當時那兩隻鴕鳥引起的轟動程度,無異於帶著三十個劉姥姥一起逛了一圈大觀園。女孩兒們紛紛放下自己的虛榮心,爭先恐後地和兩隻鴕鳥拉關係。關係特別好的,摸摸器械也是有可能的。
關係薄一些的,也可以跟著鴕鳥做柔韌度練習。女孩們繞著鴕鳥圍成一圈,把跳繩對摺到比肩略寬的長度,兩手握住跳繩的兩端,從胸前繞到頭頂,再從頭頂繞到腦後。胳膊一定不能彎,誰的繩子越短,誰就越厲害。
被圍在中心的鴕鳥柔韌度相當好,與肩同寬的繩子,都能毫不費力地繞過去。她的四肢好像是用螺絲擰在肩膀上的,轉動的時候就像在扭芭比娃娃的胳膊。每次她像木偶一樣地前前後後繞啊繞,我都擔心她的胳膊會不小心掉下來。
童年艷羨的情懷,讓我毫不猶豫地給肉卷報了舞蹈班。肉卷學的舞蹈可沒有那麼複雜,不用練什麼高深的基本功,甚至連舞種都不分。依照我的幼兒園舞台表演經驗,這種兒童舞只要動作到位表情豐富,就是好活兒。
肉卷很喜歡這種不用練習的花架子,每次上完舞蹈課都會興奮地向我炫耀她的新成果。
「媽媽,我今天又學新動作啦!」
「是嘛。」
「你看你看。」肉卷認真地比划了幾下,以一個優雅的亮相收尾。
「不錯呀,以後會是個舞蹈家吧。」
肉卷聽了很得意,又更加賣力地表演了幾次。可是新鮮勁兒一過,也就不那麼上心了。再後來,我要是不問,她大概都要忘記學過舞蹈這回事兒了。
「捲兒,今天學新動作了嘛?」
「嗯,學了。」
「學什麼啦,給我跳一個唄。好久沒表演啦。」
肉卷象徵性地抬了抬胳膊,皺著眉頭說:「嗯……不行,那個歌我還沒學會,沒法給你跳。」她正忙著吃飯,沒空搭理我。
「那你記得歌詞嗎?一句也行。」
「小星星……痛痛快快洗個澡……」
我連忙上網查,果然有。前奏一起,肉卷便嗖地一下湊過來,扯著我的胳膊要看。她跳著腳搶過手機,瞬間移動到卧室床上,先把手機小心地平放在一邊,再把自己的小被子搬過來,在床尾擺擺正,然後把手機架在被子垛上,小手嗖地在屏幕上往左一划,按下暫停,站在床上拚命喊:「媽媽,快來看啊,我都準備好了!」
我趕緊把剛咬了一半的豆角塞到嘴裡,趿拉著拖鞋跑過去應承。肉卷對著視頻美滋滋地跳了一遍,我不懂舞蹈,只覺得挺好的。肉卷這時才把我拉到床邊,指著視頻里小姑娘身上穿的芭蕾舞裙說:「媽媽你看,她們這衣服也太好看了吧。」
眼前明晃晃的一道光,這暗箭來的意料之中。我不動聲色,穩穩地接住:「嗯,這個是考級視頻,考級的小朋友都會穿這個衣服哦。」
「那我要是考級你能給我買這個衣服嗎?」
「當然可以了。」我飛回一刀。
肉卷巧妙地回身一躲,眼珠骨碌碌一轉,露出憨笑。她才不傻呢,考不考級,那得想好了再說。
肉卷終究不是練舞蹈的料,一周一節課瀝瀝拉拉地學著,沒有半點起色。同班的小朋友考級的考級,表演的表演,她卻連橫叉豎叉還劈不下去。一開始,我還不時翻翻朋友圈,給她看看敵手的進度,時間長了,連我自己都鬆懈下來,徹底斷了氣質少女的念想兒。
「捲兒,你看朵朵的叉劈得多好。」我舉著朋友圈裡的照片,伸到肉卷眼前。
「哇塞。」肉卷十分配合地表示了一下驚訝,扭頭忙活手裡的事兒去了。
「舞蹈課你還上嗎?」
「上。」繼續低頭。
「那你能保證每天練習壓腿嗎?」
「呃,這個……」肉卷抬起頭,尷尬地沖我笑笑,面露難色。
「如果你還想上就要保證每天練習壓腿,如果不能保證的話舞蹈課就要退掉了。」我試探她的反應。
「嗯……那好吧。」
「好吧什麼?」
「那就退掉吧。」
我當然沒以為肉卷會敗在我的激將法之下,她太有主意了,像我。對付這種小破孩最好的辦法就是——百依百順。
我不懂舞蹈,按照老公的邏輯,肉卷少了先天環境,是很難學出模樣的。往遠了說,練功需要時間,而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
對於肉卷的藝術培養,我和老公唯一的底線是保住鋼琴,至於其它,全憑她自己,少學一門就少交一門的錢,沒啥不滿意的。
從此,全家人與舞蹈徹底恩斷義絕。直到有一天,參加完幼兒園元旦聯歡會的老公奔到我面前,興奮地點開手機給我看:「媳婦兒,肉卷的協調性太好了,也靈巧。你看,她們班小朋友,屬肉卷跳得好。」
可不是,手機里的肉卷和著節拍左扭扭右晃晃,小肩膀有韻律地一聳一聳,靈動極了。一眼掃過去,她倒像是學過舞蹈的。幼兒園的小朋友大多還是蠢萌范兒,動作一板一眼,肉卷不是,舞蹈像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從她的四肢潺潺流出,沒有絲毫阻滯。
老師在評語里也說,肉卷的舞蹈學得又快又好。可她呢,依舊是那副弔兒郎當、事不關己的樣子,表演的時候東瞅瞅西看看,轉身動作的時候,還不忘探頭瞄兩眼隔壁家長的手機。
肉卷不學舞蹈是對的。兒童舞對她來說太幼稚、太Kitsch,根本就沒有什麼發揮的餘地。藝術正在她體內發酵流淌,它需要的是空間,而不是容器。
說這話時,肉卷與老柴相識已久。自從她鋼琴學了《天鵝湖》之後,就對這位老先生的作品產生了濃厚的感情。
「看,天鵝滑行在……湖面,這湖……被王后施了咒……」
茶几旁,馬桶上,汽車裡,肉卷用沙啞的跑著調的聲音一遍遍哼唱著、哼唱著,直到牆皮脫落,水管開裂,公交車也在半路爆了胎。
王后有魔法,老柴也有魔法,他的《天鵝湖》深深地迷住了肉卷。那段時間,肉卷的繪畫靈感格外多。她開始拋棄傳統的公主畫法,轉而畫天鵝、畫音符、畫芭蕾舞者。
畫著畫著,她開始體會到了老柴的憂傷,終於有一天,肉卷指著她的作品,皺著眉頭對我說:「媽媽,我真想要一件這樣的芭蕾舞裙啊!」
我嘆口氣,從兜里翻出那把落滿了塵土的飛刀,朝她丟了回去:「可以啊,如果學跳舞就可以給你買啊。」
「可是我不跳舞也想要,現在就想要!」肉卷很生氣,一把把刀摔在地上。
「這樣吧,」我折了兵器,頓時底氣少了大半,「如果你能保證每天壓腿,我就給你買舞裙。」
喜歡講條件的父母實在是太討厭了。可肉卷是個聰明的孩子,權衡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答應歸答應,肉卷每天依然晃晃悠悠。精緻的芭蕾舞裙在我的購物車裡沒躺幾天,就被刪掉了。肉卷到底不是個有骨氣的孩子,脫口而出的承諾,還是太輕了。
我高看了肉卷的情商,卻低估了她的智商。突然有一天,三姨發信息問我肉卷的衣服尺碼,隨後便寄來了一套舞裙。我這才知道,肉卷早就趁我們不在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搞定了一切。
「有了芭蕾舞裙,我就可以練壓腿了啊。」肉卷興奮地跟我解釋。
我隱隱感覺哪裡有些不對。
終於,舞裙到了。肉卷興沖沖地換上衣襪,在屋裡旋轉跳躍。
「媽媽你看!」肉卷的聲音回蕩在客廳,忽遠忽近。
「嗯,好。」
「爸爸你看!」肉卷咚咚地跑到卧室,搖晃著趴在床上看手機的爸爸。
「噢,不錯。」
「奶奶你看!」肉卷跑到另一個卧室,沒有人。回身鑽進廁所,也沒有人。
「奶奶你看!」肉卷踮著腳跳到廚房門口,來了一個華麗麗的鞠躬。
「呦,真漂亮……」
還沒等奶奶抒發完感情,肉卷就轉著圈跑開了。
吃晚飯的時候,肉卷照例蹭過來吃東西。我戳著她的肚皮說:「看看,就你這樣,還想練芭蕾?」
肉卷摸摸肚子,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問道:「這樣是不是就能練了?」
「你得一直保持這麼瘦才行,你看跳芭蕾的有這麼大肚子的嗎?」老公連忙把話跟上。
肉卷憋了幾秒鐘,噗哧泄了氣,又拿起筷子去夾菜。
「行了,別吃了,老師都說多少次了,不讓回家再吃東西了。」我有些不耐煩地說。
「沒事兒的。」奶奶說著,把舉到肉卷嘴邊的一大勺雞蛋羹喂到她嘴裡。
睡覺前,肉卷跳到床上,讓我幫忙脫衣服。我拽住一隻袖子,胳膊縮到一半,只聽「嘶啦」一聲,卡住了。我又去拽另一隻,也不行。舞裙的尺寸可丁可卯,貼身穿還好,裡面加了秋衣就完全澀住了。
我只好扽著她啰里啰嗦的小裙邊往上拉,想從腦袋上拽出來。「嘶啦」~「嘶啦」~,肉卷肉乎乎的身體撐在衣服里,像卡在戒指環里的胖胖的手指。想脫下來不是不可能,但是要想辦法、用巧勁兒。
我討厭動腦筋,尤其是睡覺前。可是肉卷還纏在舞裙里,兩隻手高高地舉著,卡在耳朵旁邊,腦袋蒙在衣服里,進退不得。我又急又氣,坐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小孩子沒耐性,我稍微一停頓,肉卷就著急了。輕輕一掙,衣服又開始嘶啦嘶啦地開線。我聽得心焦,連忙大喊:「別動了!」
「你太胖了,穿不了舞蹈裙。」我看著她露在外面一鼓一鼓的圓肚皮,生氣地說。
肉卷安靜地保持著那個滑稽的姿勢,沒有說話。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就不適合穿這種裙子。」我又多嘴地補了一句。
肉卷依然默默地忍受了。
我真是個混蛋,我想。
為了彌補肉卷,我特意買了兩張《天鵝湖》的芭蕾舞劇。
肉卷剛迷老柴那會兒,每天用《天鵝湖》叫早,百試百靈。上幼兒園路上,車裡放的也得是《天鵝湖》。
那段時間,我和老公被熏染了一身文藝氣息,張口閉口都是老柴的經典曲目。兩個人琴瑟和弦,連話都不用說了。
肉卷不練功,品味卻噌噌噌地往上漲。CD聽夠了看視頻,視頻沒看兩天,又嚷嚷著要看現場。不大點小孩,且不說能不能看懂,光是溜溜坐三個小時,我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你太小了,還不夠一米二,劇院不讓進哦。」
「為什麼不讓進啊?哦,我知道了,太小的小孩會鬧,影響別人看劇。」
「對!你最聰明啦。媽媽給你留意著,如果找到了可以讓小孩子進的就給你買好不好?」
「能找著嗎?」
「試試唄。」
這是我敷衍肉卷的一貫手段,啥事兒先留個活口。真喜歡的東西她總會記得,隨口說說的事兒,忘了也就過去了。
不過這次我可沒忽悠。雖然我藝術素養不高,但培養藝術家,陪孩子看劇是必要的犧牲,這個我懂。
知道要去看《天鵝湖》,肉卷很興奮,本該鬧覺的時間竟然也很乖巧,一路上都沒再跟路邊的糖葫蘆車和麵包房作對。
排隊上完洗手間,距離開演只剩下五分鐘。肉卷旁邊的位置是一個年齡相仿的小男孩,也是媽媽陪著。肉卷不喜歡男孩子,嫌他們太淘。偏巧那個小男孩很開朗,喜歡自言自語,還和肉卷搭話。
「我媽媽說,一會兒要給我買一隻大白鵝。」
肉卷詫異地看著他,覺得莫名其妙。
「我媽媽手機里有大白鵝,還有大黑鵝,我喜歡白的,白的好看。」小男孩繼續自言自語。
肉卷似乎看透了他,沖我神秘地笑了笑,小聲問我:「媽媽,你說他是不是騙人呢。」
「我喜歡白的,你喜歡什麼顏色的?」小男孩突然探過頭,夾在我和肉卷中間。
「我也喜歡白的。」肉卷條件反射地回答,說完擠了擠眉毛,有些嫌棄自己。
小男孩繼續啰里啰嗦地說著,肉卷把腦袋轉到一邊,若有所思。
「……媽媽,咱們也養一隻大白鵝吧。」
還好鐘聲響起,我指指舞台悄聲說:「馬上就出來啦。」
現場果然不一樣。燈光一亮,整個劇院都跟著振奮起來。我和肉卷看得津津有味,半場看下來,竟然也不覺得累。
中場休息的時候,肉卷從我包里翻出準備好的草莓卷,一邊咔嚓咔嚓地咬著,一邊問我還有幾幕。旁邊的小男孩看得直眼饞,我給肉卷使了個眼色,肉卷回頭看了一眼,不情願地說:
「要是他不要怎麼辦啊?」
「萬一他要呢?」
「萬一他不要呢?」
「不要這根就歸你了。」
「呃……好吧。」
肉卷一回身,正好碰到小男孩的手,低頭一看,沁著汗的手掌窩裡,正安靜地躺著一塊大白兔奶糖。
肉卷不好意思地拿起糖,把另一隻手裡的草莓卷塞到他手裡,便立刻迴轉身,一下子撲到我懷裡。
沒過多久,兩個人就破冰了。
下半場,小孩子們明顯開始躁動了。我身邊的一家三口中途去了洗手間,就再也沒有回來。肉卷不停地在我身旁起立坐下,身邊的男孩子也開始不安分地踢著前排的座椅。
我們座位的正前方是一對成年母女,大概是沒經歷過「兒童場」的陣仗,不耐煩得要命,隔三差五要回過頭來沖肉卷呵斥兩句。
「別說話了!」
「小點聲兒!」
「別踢了!」
「噓!」
一個白眼。
……
肉卷不解釋,也不理會,繼續站在她們身後看劇。我很欣賞肉卷的做派,又擔心她受委屈,便把她往後拉。肉卷以為我要批評她,回頭委屈地對我做口型:「不是我踢的。」
我點點頭,悄聲問:「要不要坐這邊?」
肉卷看看我身邊的空位子,遲疑了片刻,連忙搖搖頭,又指指身旁那個小男孩。
「我知道是他踢的。」我以為她沒聽懂我的意思,解釋道:「沒關係,坐到這邊來,阿姨就不會說你了。」
「不行,我倆拉著手呢!」肉卷讓過身子,兩隻肉乎乎的小手,緊緊地拉在一起。
果然,台上台下都是戲啊。
曲終人散,一切又恢復了平常。
每天晚上,肉卷回到家依然要再吃一頓飯,之後換上舞裙,寫作業,練琴,洗漱,上床,然後和著一陣「嘶啦嘶啦」的響聲墜入夢鄉。
喧囂的世界頓時安靜了。她均勻地呼吸著,圓滾滾的肚皮和著節拍時隱時現。
她還是太小了,不知道現實的殘酷。在成人的世界裡,美是一種階級,也是一個門檻,沒有身材的女孩,是沒有未來的。
我想到自己肥胖不堪的青春期,在黑暗中瑟瑟發抖。窗外的光依稀照進來,映在肉卷細嫩圓潤的小臉上。她抿了抿嘴唇,笑了。
我彷彿看到她在睡夢中,踏著老柴的音樂,轉一個圈,再轉一個圈。
對她來說,脫了線的舞裙,並不影響愛情。
TAG:童書繪本的秘密花園 |